☆﹀╮=========================================================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那堪别后长相忆 作者:浅云1001 原只想永远在你身后守望,也算地老天荒,只是,世事残忍过时间,对不起,没能,陪你走下去。 原以为身后永远会有有的目光,没想到走着走着,回头再也看不到,对不起,我还是,骗了你。 原觉得寂静相守,无关风月,也是难得的福分,却眼睁睁看着那两人再也握不住彼此的手,错过的一生一世,一句对不起,怎么偿还。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怅然若失 青梅竹马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陵越芙蕖玉泱 ┃ 配角:玉真紫胤真人 ┃ 其它:同人续写 ☆、芙蕖篇之一 ?  芙蕖篇   天色微亮,淡淡的泛着青灰。   我似往日起身,梳头时,一丝银光撞入眼底,分外突兀。白发吗?我有些微的怔忪,不自觉的抬眼望去,镜中人眉目沉静,似古井无波,端的是方外之人的仙风道骨。   其实,没怎么变呢,时光在修行之人的身上,流逝的并不算迅疾。只是不知为何,眼前却突然有些模糊,镜中的眉目恍惚间重叠上了另一张脸,依稀仿佛,似与现在并无二致,只是那张脸上,有那么多生动的情绪,一颦一笑,俱是扑面而来的鲜活灵动。   那是,多久之前。   我微微眯了眼,那一场大战,已经,十二年了。那个与上古仙灵一同消散的,眉间朱砂一点的沉默的少年,也走了十二年了。   三年之约,他已经失约了四次。   原来,这么久了——   我忽地一笑,少年啊,只有他,永远是少年,而我们,都老了。   门外传来轻悄的脚步,随后是三声敲门,轻而克制,天墉城的弟子,都是这般的端谨。   像他。   “妙法长老,早课时辰已到,弟子们都在子观楼等着。”弟子隔着门轻声道。   我微微一震,已经这个时辰了吗,不过一缕白发,竟然发了这么久的呆,差点耽搁了早课,真是,太放纵了。   “知道了,我这就去。”我沉声答道,迅速的束起道冠,推门而出。动作虽快,却没有一丝慌乱,像一个真正的,道法高深的,修行之人。   带着弟子做完了早课,我习惯性的往天音阁去。   门外弟子见我,俱都躬身行礼。我只一笑,挥手让他们先下去,便推门而入。   掌教的寝居自然比之其它长老略大些,陈设却简单的一目了然。   一张案几,一张床,以及满架的经卷,墙上的剑被他带走,只余空落的剑架。   此外,再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   我用手指轻拂桌面,洁净无尘,想是洒扫弟子上心,虽说已数月无人居住,也并未轻怠。   略微扫了一下案上的文书,不过是些寻常书信,大多无关紧要。也是了,若有要事,弟子自会送到我那,让我代为决断或传书与他定夺。   每天来这,说是整理,其实,不过是习惯罢了。   随手翻阅,发现往来寒暄邀请的信笺里,还夹着一封兰生从琴川捎来的家书,这些年他担起一家重任,成熟稳重许多,只是写起信来话痨依旧,信笺拿在手上分量十足。   我摇摇头,有些想笑。兰生啊,曾以为他是我们中唯一的红尘自在人,却也还是挣不脱命运的束缚。所幸,终究也算修得个凡俗却喜乐的安稳人生,若真算起来,也当得上是那个故事中最圆满的结局了。   只是不知道,那串金铃清脆,女孩笑颜如花,从别后,可曾,入梦?   而那段鲜衣怒马纵情高歌的传奇,是否也如彼岸浮灯一梦,梦醒便湮灭在俗世繁华人间烟火中,再也无迹可寻。   离开时想想还是把信带上了,虽然不是什么重要文书,但我觉得,他收到,会高兴的。   午后带着弟子修习咒术,看看经文,待得天光渐暗,遣散弟子,自回房掩了门,这一日,便算过去了。   难怪人说,山中不知时日过,这日复一日,平静如流水,就这么,过去了。   晚膳有弟子送来房中,用过后,将书信用天墉的法术发与他,并没有劳动阿翔,它已经太老了,飞不了那么远那么长了。   不久便收到回信,他果然心情不错,难得的与我闲话家常了几句。问及玉泱近况,又说这次的妖怪很棘手,法力高强戾气甚重,已经灭了好几个村子,可能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回来。   棘手吗?难怪这次他不但亲自下山,天墉城也几乎精锐尽出,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我能想象其中的凶险。不免有些担心。   这种担心的情绪泛了开来,才突觉有些遥远的陌生,毕竟他当了掌教以后,已经很少亲自下山了。   但,在很久以前,天墉城的掌教陵越真人还只是我的陵越大师兄的时候,他经常会下山,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半载。而我,生活的常态,便是等待,和担忧。   不过那时,并不只有我一个人。那个独自住在后山沉默的少年,会与我一起等。我会时不时跑去找他,和他说说话,缠着他教我大师兄的剑法,他虽然话不多,但都会顺着我的话接上一两句。或者就那么静静坐着,逗逗阿翔,看着日头从中天到西下。   时间,也并不难捱。   只是后来,他也走了,不止是他,晴雪,红玉,紫胤真人,连那个总是吵吵嚷嚷找麻烦的陵端都走了,偌大的天墉城里,渐渐的,只剩下我,和他。   变得,好安静。   就寝前梳洗的时候,又想起那根白发,想拔去却半晌没找到。   在镜前呆坐了一会,突然失笑,罢了,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白发生了便是生了,拔了又如何呢,这点执着都看不破,枉为修道之人。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呢。我摇了摇头,果然,没有什么慧根天赋,走到今天这一步,无非是跟着一个人的背影,亦步亦趋。   有些入门久的弟子,对当年的故事多少知晓一二,这些年来,他们眼中的唏嘘甚至是悲悯,我也不是不知道。   只是不知道怎么说与他们听,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其实这些年,我过的并不苦,更未觉得勉强过。   从年少起就追寻着那个身影,早就成为本能,可能也曾懵懂的期盼过,奢求过。心里却始终是明白的。因此当年知晓他的决定,未曾有半分惊疑。   他原本,就是那样一个人啊,会做那样的选择,就像春天花开冬天雪落一般顺理成章。早就知道他的选择,也早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所求的,无非,是终其一生,陪伴着他。   陪伴,而不是等待。我未曾等待过什么,自然不必纠结于等不等的到,有没有结果的问题。   所以现在的生活,于我也算是求仁得仁,又怎可能心生怨怼。   如果说有难,不过是因为陪伴那样一个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是那么强大,要站在他的身边,谈何容易。   紫胤真人走了,父亲也走了,整个天墉城落在他的肩上,他再无人可以依靠。   他的身边环绕着那么些人,看似热闹,其实哪一个,不是仰仗着他的照拂等待着他的保护。又有谁,真的想过,他,会不会累。   他们仰视着他,像仰视一个真正的神明。   神明怎么会累呢。   可他,却并不是神,他只是一个担负着神的责任,被祭献上神坛的,人。   他是太多人的支柱。所以我,想当他的支柱,哪怕为他分担一丝一毫也好。如果都做不到,至少,是同伴。能够并肩作战的同伴。   而非另一个需要承蒙他照拂回护的,累赘。   所以前任妙法长老卸任后,我一改散漫的练功态度,以所有人都惊诧的速度进步着。   终于,在他担任掌教的第一个三年,我成为天墉城第十二代妙法长老。   他的,妙法长老。   我追逐着他的脚步,拼命努力,只是为了,站在那个离他最近的位置,陪着他。   一晃,也就过了那么多年。   “师尊,该歇息了。”门外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七八岁的年纪,却端着十足的架势,似模似样的对我躬身行礼。   我却笑了,挥手招呼她近前。   这是玉真,我的第一个入门弟子。   去年他下山,回来时,带了个孩子。粉雕玉琢的女娃,缩在他身后,怯怯的看着我,眼底的惊惶让人不由得心生柔软。   他说这孩子是途径山下的村庄撞见的,父母双亡兄嫂虐待,他救下她后,看着很有几分灵性便带上了山。   从山下捡孩子,倒是我们一门的传统,我记得我当时这样说道。   他一愣,接着笑了,轻轻浅浅,像平静的湖面泛起的涟漪,一闪而过,我却清楚的记得每一个线条的变化,从出现,到消失。   大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多年前的少女托着腮这样说着,眼里满是迷恋,像个痴子。   可他是真的,很好看。笑起来尤其是,笑意从眼底蔓延,像初雪消融,英俊冷冽的线条随着笑意变得柔软,眼中的光华像聚集了这天下清气所钟之地的所有钟灵毓秀。   让人,一眼沉迷。   这些年他脸上真心的笑越来越少,于是愈发觉得珍贵,每次看到,都让我恨不得拿把刀在心底刻成画,永不消失才好。   我二话不说便与他要了这个孩子,按辈分取名玉真。   我将她收入门下,甚至没有经过入门弟子的必经试炼,一半,为着他的那个笑,另一半是因为,寂寞吗?也许吧,毕竟这山中岁月,实在是□□静,也太冷清,太需要这样温热柔软的生命,带来的慰藉。   何况,我真心喜欢这个孩子。她的眼睛澄澈而柔和,像某种无害的小动物。   稀奇的是对于我的徇私,一向公正无匹的他竟什么都没说,便由着我们去了。   我曾经有些好奇,毕竟即便是玉泱,他都足足考验了他一年才收入门中。   想问为什么,但终究没问出口,得了便宜就不要再卖乖了,何况,他实在太忙,能与他闲话的时光,太少。   久了,便也就忘了再问。   有时心下暗忖,他大抵是觉得我也教不出什么能成大器的徒弟,便不必太过苛刻了罢。   这样想着,不觉笑出了声,玉真疑惑的看着我,我摸摸她的脑袋,指尖滑过柔软的发丝,起身领着她的手送她回房。   虽说是师徒辈分严谨,但比起一个入室大弟子,我更希望她能好好做一个孩子,不要活的那么累,像,他们那样。   安顿好玉真,已是夜静更深,不知怎的,走出房门,总觉得有一丝异样的气息在身边流动。   有什么东西闯入?   我闭目凝神,催动修为,却没有感觉到丝毫妖气。再细细感知,那缕气息似乎又消失了。   是我多心吗?   我的修为虽不及他,但今时今日,有什么东西想闯入天墉城,却让我感受不到任何气息,那也几乎是天方夜谭。   若真的有,就太可怕了。   但愿是我多心。   回房后,虽然心中仍有疑虑,却不知为何困倦不已。沉沉睡去前,最后想的一件事,是明天让弟子加强巡视布防,以免生变。   他不在,我必须帮他守护好这个地方,不能有任何差池。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朦朦胧胧中,看到午后的天音阁,阳光澄澈,漫上窗台,却被碧色的窗纱滤出清冷的意味。   我像是漂浮在上空,俯视着梦里的情景。   屋内的景象颇为怪异,一个小小的人儿蜷缩成一团,躲在宽大的书桌下面,怎么都不愿意出来。却也不哭不闹,只是固执的缩在角落里。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父亲,涵素真人。   他负手而立,背对着我,脸色铁青。   门外的弟子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偌大的房间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以奇异的姿态对峙着。直到,紫胤真人领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   他径自走到桌子前蹲下,那张历经岁月沧桑却容颜不改的面上,难得的带着笑意,让人无端想起戏文里说的神仙化人。   他对桌下的娃儿柔声道:“芙蕖,你出来,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好不好?”说罢回头招呼道:“陵越,过来。”   另一个小小的身子挤到桌子前,小小的少年对着桌子底下的女娃伸出手,“芙蕖妹妹吗?我叫陵越。”午后的阳光打在少年的脸上,他的笑,却比阳光更暖。   小女娃抬眼看着他,终于怯怯的伸出手,放在少年摊开的掌心上。   小小的手拉住另一只更小的手,牢牢,握紧。   陵越哥哥。   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是熟悉的床帐。   坐起身子,只觉得头脑滞涩混沌。我盘腿坐好,调息吐纳,半晌,重新睁开眼,灵台终于渐渐清明。   怎会,做这样的梦。   那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连记忆都快要不复存在,怎会在梦里,以这么奇异的视角,这么清晰的看到,纤毫毕现。   我的记忆开始的很早,被送上山的那年,只有三岁,年纪太小,对于发生过的事无甚概念,只是后来断断续续的记忆加上听说,拼拼凑凑,也大概得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其实,是很俗套的故事,无非是年轻侠客下山行侠仗义,救下富家千金,郎君温雅佳人荏弱,一见钟情生死相许,便结了亲。   可是,年轻侠客不是普通江湖义士,是天下第一修仙门派天墉城的大弟子,他为了她,弃了仙途。却躲不开,肩上所担的责任。   他们在一起两年后,传来消息,天墉城第十代掌教得道升仙,离开前却叮嘱,要找到他接掌门派。   得到门派传书的那晚,他在窗前坐了一夜,而她,默默的陪了他一夜。谁也不知道,那一晚,他们究竟想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天亮后,她主动要求与他解除婚约,放他离去。   他走了。回到他的正途。   而他不知道,她已有身孕,自知不容于世,在他离开后,也悄悄离家。流浪江湖,隐姓埋名,生下一个女娃。   取名,芙蕖。   灼若芙蕖出绿波。这个名字里,是母亲对我的期许,她该是希望,我能有一个灿烂而明媚的人生,在阳光下,盛放的人生,不必像她一般,永远活在阴影中,惨淡而清冷。   我对娘的记忆全然模糊,但我相信,她很爱我,如同,她很爱我的父亲。   娘去的很早。忧思过重加上穷困操劳,本是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很快一病不起,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我能有一个正常的人生,终于带着我回了娘家。   一进家门,她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母亲本是家里最受娇宠的女儿,却是这样的结局。外祖父母无法面对我的存在,母亲故去后,便一刻都不停的差人将我送上了天墉城。   我甚至没有赶上母亲的殡礼。   而天墉城上,仙风道骨的涵素真人,猝不及防的,多了一个女儿。   不难想象众人的哗然失色,非议纷纷。   小孩子的敏感其实比之成年人更甚,那时我便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无论是在外祖父母家,还是天墉城,我都是一个提醒着他们不堪过去的,耻辱的存在。   天性的敏感让我知道,我的存在是错误的,但是年纪的局限让当年的我还无法理解,究竟,我错在了哪?   这种感觉让我很无助,害怕却哭不出来,只想把自己尽可能的缩起来,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发抖,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他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笑容那么温暖,轻易的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再后来,一连串的岁月里,我跟着他,黏着他,像个小尾巴。他对我很好,手把手教我念书习字;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后山,把我举得高高的让我摘野果子;在我做噩梦哭醒的时候,抱起我,安慰我,为我说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故事。   那一年,我三岁,他八岁。他是我的陵越哥哥。   两年后,我正式拜入天墉城,成为城中第一个女弟子。   天墉城作为天下修仙第一派,武学一道,分为剑宗和法宗。执剑长老一派,以修习御剑之术为主,属剑宗。我父亲,妙法长老一派,修习法宗。另外还有凝丹,戒律两位长老,负责丹药与弟子赏罚。   我很想入执剑长老门下,做他真正的师妹,但知道不可能,我于剑道实在天赋平平,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于是乖乖的听从安排,入了父亲的门下。   从此后,他成了我的陵越大师兄。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终于,宿命的□□开始运转。那几条名唤命运的轨迹,渐渐,有了交汇。   那一天,紫胤真人于山下,带回了那个眉间朱砂如血的孩子,取名,百里屠苏。   开始时,我对这个跟我同岁的孩子是有敌意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分去他太多的注意与关爱。他说,他很像他失去的那个弟弟。   我很失落,我知道他弟弟在他心中不可取代的地位。那个位置,是我渴望却自知永远不可能拥有的,而这个刚上山的孩子,轻易的办到了。就像,他轻而易举的入了众多弟子渴盼不已的执剑长老门下,成为他的师弟,真正的师弟,唯一的师弟。   我应该,讨厌他的。   但同时,我对那个孩子又有天然的好奇心。   我不知道他的故事,只是无意间听到过几个词,什么煞气,什么妖怪的,我不懂得那些词背后的意思,但那些说话人的表情却让我隐约觉得,他也是个莫名的被定了罪,成为错误的存在,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的人。   像,当初的我。   这样想来,我又免不了对他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这么多矛盾的情绪下,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我最终决定对那个孩子冷淡以对,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于是每次遇见,我都偏过头只当没看见,他似乎对于冷遇很是习惯,从没表现出诧异或不满,一径沉默着。   我更加好奇了。   他真的是很特殊的存在,这是我对他第二个印象。因为他,很多事情好像悄悄改变了。   自他上山,已得道成仙的紫胤真人不知怎的受了重伤,开始长期闭关。他入门后,也并未如其它弟子一样住在玄武,而是单独在后山修行,更从不与我们一同上课。   除了用膳时间,他几乎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可是即便如此,门中弟子看着他的眼神中,却总是带着畏惧和憎恶,尤其以比我先一年入门的二师兄陵端为甚,几乎对他深恶痛绝。   为什么呢?他并没有得罪任何人啊。   我开始想找他聊聊,但是,无论是紫胤真人还是大师兄,他们都有意无意的将他与我们隔开。在他们严丝合缝的保护下,其它人根本不能接近他。   直到那一天,紫胤真人闭关未出,大师兄第一次下山收妖。   机会来了,我找了个理由从早课上溜了,跑到后山,想把我那些好奇去问个清楚。来到后山,却发现,等这个机会的人,显然不止我一个。   陵端带着几个修习弟子,把他围在中央,推搡着。   他的身量比同龄男孩来的瘦小,几乎同我一般单薄。脸上的神色,却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淡。   那种冷淡,不是倨傲,而是…经历过千百遍挣扎后的寂灭,那种神色,不知为何,竟让我心一抽。   他的眼中毫无畏惧,却也不辩解反抗,就那样苍白着脸,一语不发,任由陵端等人肆虐。   他第五次被推到的时候,我的身体终于快于思考,冲了过去,挡在他身前。   “芙蕖?”陵端显然未料到我的出现,“你怎么在这?”   我仰起头,指着比我高了一个头的陵端道:“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你羞不羞?”   “你少管闲事,他是个怪物,我们是替天行道。”陵端嚷道,伸手想把我拉开。   “什么怪物,我怎么没看出来他是怪物,你们欺负人还不认,丢人。”我推开他,坚持的挡在他们中间。   陵端有些恼羞成怒,“芙蕖,你别以为你是掌教的女儿我就不敢对你动手。”   我叉起腰,毫不退缩的喊回去,“动啊,怕你不成,等大师兄回来了,看你们一个两个有没有好果子吃。”   提到大师兄,他们终于有些畏缩,僵持半晌,陵端一跺脚,“走。”说罢指着我们,“你和大师兄,都护着这个怪物,总有一天,会被他害死。”   我的回答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终于走了。   我回过身,歪着头看向仍坐在地上的人,“屠苏?”他叫这个名字,对吧?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似乎不明白一向无视他的我为什么会突然冲出来帮他。   我却不知怎的,突然想笑,然后我想我真的笑了,在他睁圆的眼中,清晰看到自己的笑的弯弯的眼睛。   “我叫芙蕖。”我学着记忆里大师兄的样子,向他伸出了手。   他怔了怔,还是伸手拉住,借我的力站了起来。   “谢谢。”他对我笑了笑,低下了头,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一丝红晕,近乎羞赧。   我不禁笑出声,这个孩子,其实,还挺可爱的。   “不客气,我可是你师姐。”我对他扬扬下巴。   “师姐。”他呆呆的重复了一句,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极了我曾经在外祖父家看过的,一个漂亮的姐姐房里养的猫儿,好看的不像话。   我突然理解了大师兄对他的保护和偏爱,就这么一个眼神,连我都忍不住想要保护他了。   我豪气的拍拍他,“以后,师兄不在,师姐罩着你,别怕。”   “嗯。”他小心翼翼的抬眼,与我相对而笑。   真是,最好的时光。   现在想起,都忍不住唇边泛起笑意。   屠苏,是个好孩子呢。看似孤僻冷傲,但其实最是心地纯善。也,很好欺负。每次缠着他让他帮我做些什么,他即便为难,只要我撅起嘴,鼓起脸,他都会照办。对他耍性子发脾气,他也从不回嘴,最多低低的说一句,“师兄说的。”封住了我的口,有几次堵得我脸红脖子粗,直接对他动手,但当然,我打不过他,即使他让着我。   只是后来想起,我常常怀疑,他那时端着个无辜无害的表情,说那些话,其实,是故意的。   可惜当时,忘了问他。   后来,再也没有机会,问他。   ? ☆、芙蕖篇之二 ?  “大师兄,大师兄,这个送给你。”粉衣少女举起手中的剑穗,明黄的丝绦灿烂的像那一天的阳光,以及,她的笑的弯弯的眉眼。   “我不用剑穗,它会妨碍我出剑,芙蕖,你练功不用心,总拘泥于这些小玩意作甚。”面前人目光清冷如水,一点一点的浇熄了少女眼中的笑意和期许。   大师兄——   猛地坐起,我茫然四顾,又——做梦了?   我起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喝下。冷透的茶水分外苦涩,冰冷的感觉一直流到胃中,倒是让人渐渐清醒过来。   最近这是怎的了。为什么会一直梦到过去的事。   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了。   有钟声远远传来,在安静的如同死境的夜里分外清晰。四更天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该起身早课,索性不睡了。   我随手披了件外袍,走到门外,入夜时下了场雨,此时风中有了些凉意,裹挟着一地残花的冷香迎面扑来。   不知山下天气如何,他走的时候,刚刚入夏,一转眼都快到中元了,过阵子,天就该彻底凉了,他——可有添衣。   我倚着廊前的栏杆,模糊的想着,忽然又笑了,真是瞎操心啊,那个人修为深厚,几乎寒暑不侵。何况,身边跟了那许多弟子,总会把他照顾妥帖。几时又需要我惦念了。   不是不知道的,却还总是忍不住胡乱的担忧。忽然想起梦里的陵越对那个眉目仍带娇稚的少女正色说道,你不好好练功,却总是拘泥于这些小玩意。   他眉头微蹙,像公正严明的大师兄对着任何一个不成器的师弟师妹,目光肃穆,近乎疏离。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的心,在那样的目光中,就那么深深的,沉了下去。   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师兄对我疏远。是从屠苏来以后吗?   我皱眉细想,却发现年岁久远,有些事,终究是模糊了。   好像,并不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事,而是很自然的,逐渐的,发生变化。   等我发现的时候,大师兄,已经不再是那个会牵着我的手带着我玩,温柔的对我笑,将我抱起举得高高的大师兄了。   他也并不是对我不好了,他还是对我很好,像对大家一样好。只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变,也许是随着成长必然发生的,也或许,是因为他越来越忙。   他开始帮我爹理事,天墉城上上下下诸物繁杂,他已是□□乏术。再加上紫胤真人长期闭关,屠苏身负煞气不容于众弟子,饮食起居,课业修炼,他都得一一过问,亲自打理。   他不再是我一人的陵越哥哥,他是天墉城的首席大弟子,所有人的大师兄。   他要顾及的人和事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要,屠苏的煞气,天墉城的繁杂事务,山下老老小小靠天墉城庇护的百姓。   每一件,都比我的那些小小的旖旎心思更重要,更迫切,我这样安慰着自己,也就,渐渐习惯了。   思绪回笼,我对自己摇头,最近心神尤其不定,怎的总在这些前尘旧事里纠结,这样,是不对的。   深吸口气,想定定心思,可突然,我的动作蓦的滞住——有妖气。   怎,怎么会?   我镇定心神,闭上眼细细感知,西南方向,妖气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睁开眼,瞳孔凝聚,那是玄武,居住的大多是初级弟子,法力低微,这只不知道是什么的妖如果真去了那里,不堪设想。   来不及多加思虑,手心一摊,一抹绛紫色的剑光在掌上流转,我握住剑柄,足尖一点,向着妖气传来的方向追去。   越往下走妖气愈盛,空气中都是浓浓的腥气,令人窒息。我忍住皱眉的冲动继续向前走。   玄武居前有一片小小的林子,供初级弟子冥想修炼用。此刻,那片密林上已经笼罩着一层暗绿色的光,像是什么东西的涎液,诡异又恶心,漆黑的天色下,分外可怖。   是这里了。   我接着发现,越接近这个地方,周围越安静,渐渐的,什么都听不到了。现在虽是深夜,总也该听到些风声,远处传来的打更声什么的,何况我修行多年,耳力比一般人来的灵敏,有时一朵花一片叶落在地上都能听入耳中,然而此刻,却一片死寂,看来,是被人下了什么结界,难怪一路追过来,没有看见一个弟子。   我闭目默念心决,再睁眼时,五感辨识已分外清明。侧耳细听。确有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丛林中响起,微弱,却在如同凝固的空气中显得分外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不是风过树林的声音,倒像是什么东西在地面摩挲。   应该——是蛇妖一类的东西。   我心中有了思量,提一口气,将手中剑抛向空中,双手结印,拍向前方,轻诧一声“去。“。   剑气带着我的咒印飞快的刺向密林上空的暗绿色结界,刺啦一声,像是有什么被烧焦,空气中升起一阵带着焦味的腥臭,令人作呕。   林中传来一阵巨响,像有什么巨物在林中翻滚,一时尘烟滚滚,林中的树倒成一片,有些甚至被连根拔起。看来伤到了那个东西。   我唤回长剑,握在手中,凝神静气,等着它出来。   果然,不一会绿光大盛,一只三头蛇妖从林中缓缓立起,比整片树林高出三分之二,我仰头看它,三只丑陋的蛇头上,六只闪着诡异绿光的眼睛一起盯着我,吐着鲜红的信子。   我打了个寒颤,真的,很讨厌这些长得这么丑的东西。不过还好,只是三头,还未修炼成九头蛇。   蛇妖似乎对我有些轻慢的跑神不满,中间的头冲着我吼了一声,可惜物种限制,吼不出气壮山河的气势,也就只能发出“嘶嘶“声。   我轻叹口气,大师兄,屠苏,其实,你们知道吗?我还是很不喜欢直面这些恶心的妖怪,只是,现在没有你们挡在我前面了。   脑子里还在分神想着那些,但手下却没有丝毫迟滞,我迸裂指尖,用鲜血划了一个符,拍入地下,符印蔓延至蛇妖身下顿时轰然炸开,翻起一阵烟尘。它翻滚着想躲,粗长的身体在地上扫过,合抱粗的树木纷纷而倒。   我早就做好准备,蛇尾扫过的瞬间,执剑跃起,剑气挽成一朵绛紫色的光华,趁着蛇妖和我的符咒一起造成的那一瞬间的视线昏乱,剑花脱手回旋而出,干脆利落的绞向蛇妖两侧的头,两侧头比起中间,视力反应都迟缓许多,猝不及防间就被我斩落。   一阵腥臭冰凉的血水喷出。蛇妖痛极且愤怒,翻滚甩尾的幅度加大,带起的风都锋利的沾上身立即见血。   我顾不得身上被它划出的伤口,今天必须速战速决,不然牵连面积太大或者引来其他的妖就麻烦了。这样想着,我几乎一上来就下杀手,招招只为取命,毫不容情。   这样凌厉的招式,其实并非我擅长的。   此刻,我再次提气跃起,准确的骑到了蛇妖的背上,它感觉到,疯狂的甩动着,想把我摔下来。蛇的背没有鳞片,又布满黏液,没有任何着力点,我只能双腿绞紧它的脖子,努力维持平衡。   我在剧烈的摇晃中飞快的思索着,目标终于对准了一点,七寸应该就是这里,我已经在它背上撑不住了,如果错了,我估计就会被摔死,只能拼了。   我咬牙,催动全身修为灌注长剑,对准那一点,用尽全力气刺了下去,那蛇居然发出了刺耳的嘶叫,整个身子直立起来,我终于被甩下来,好在早有准备,离开它身体的一瞬间,凌空翻身,足尖连点,在周围东倒西歪的树上卸去了力道后,方才翻身落地。   那条蛇痉挛一阵,终于轰然倒下。   结界破开,这一声巨响所有弟子都听到了,惊慌失措的聚拢过来。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怕——我全身脱力般靠在树上,却还乱七八糟的想着——脸上,身上,蛇妖的血,我的血,灰尘树叶树枝,还有那些黏液——我打了个冷战,太恶心了,我现在没有心思和他们说话,只想快些回房。   有执事的大弟子赶到,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明白了几分,立刻留下几个维持秩序,驱散聚拢的初级弟子洒扫仆妇,清扫现场。   其他人随我离开,我拒绝了他们送我回房的意图,只让他们立刻去巡视,调查蛇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另外加派人手布防。前山后山都要派人驻扎。   天墉城是天下清气所钟,清气与妖魔的浊气相克,因此,妖邪之物即便虎视眈眈却向来对天墉退避三舍,如今,竟然有这么强大的妖怪直接进入天墉城内,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隐约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回房沐浴更衣后,却仍觉得那蛇妖的腥气在身上挥之不去,令人作呕。   我闭了闭眼,真是的,才杀了一个妖怪,就这么受不了,还说要为那个人分担,这原本,就是他的生活,面对这些恶心的,强大的怪物,保护身后的人,是他当成使命般,要用一生去做的事。   我自嘲的笑了笑,这么多年,以为自己进步了,足够强大可以站在他身后了。可无论是小师妹还是妙法长老,骨子里,都是还是那个软弱不争气的芙蕖,从来,没有改变。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长剑上,宵河,是的,我的剑,也叫宵河。   宵河剑是紫胤真人百年前从山下机缘得到的,原本就是雌雄双剑,紫胤真人爱剑成痴,收藏的都是天下神兵利器,宵河更是个中翘楚,天墉城弟子虽多,却无一人让他觉得配得上这把剑,便在剑阁中,空置了近百年。   直到陵越上山,十五岁那年,紫胤真人将宵河雄剑赠予他,可看出紫胤真人对陵越的认可和期许。   而雌剑,却是我央了父亲,与紫胤真人求来的。   那似乎是我记忆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女儿的姿态与父亲提出诉求,一直以来,我对父亲,都是恭谨而疏离的。   并非故意,而是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始于段不容于世难以启齿的往事。因此,我始终不知道如何坦坦荡荡的用一个女儿的身份与他相处。   可是我,真的很想得到那把剑。和他,一对儿的剑。那种隐秘的幸福感和满足感让我不能抗拒。   于是平生第一次,我与天墉城掌教真人,我的生身父亲,开口央求。   记得说出请求之后,他只是一直负手背对着我,什么也没说。那样站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开口。我亦自知要求荒谬,便理所当然的相信被拒绝了,我轻声告退,打算断了这个念想。   可是就在几天以后,紫胤真人让陵越将我唤到临天阁。临天阁是掌教与众长老议事的场所,有什么事情,要在这么严肃的地方说。   陵越只是笑笑,什么都不说,我只好疑惑的跟着他,迈进了临天阁。   只见父亲,紫胤真人,几位长老居然都在,案上,放着一个古朴的剑匣,即使我功力尚浅,都能感觉到剑气逼人。   紫胤真人看我进来,走到桌前,打开剑匣,爱重的凝视匣子里静静躺着的长剑,半晌,关上剑匣,郑重的递予了我,只对说了一句:“既如此,望芙蕖莫辜负了此剑。“   我连忙点头,双手接过,抱在怀中。一时不知是何心情。   我下意识的看向父亲,他依旧不言不语,好像并没看我,我冲他一笑,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好像第一次,看见父亲,笑了。   我得到了,与他成对的剑,却不知道,能不能做那个与他比肩的人。   宵河啊,我随手拿起丝帕,珍惜的擦拭着,其实,我配不上你呢,那个人,才配用这样的神兵利器,同样的剑,看过在他手中散发的威力,你会不会,心有不甘呢。   可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握着这把剑,我心里就会安稳,我就会觉得,他们还在我的身边,从未离开。   大师兄,还有——父亲。   父亲走的那天,我们依旧如初见般,相对无言。似乎记忆里,我们为数不多的单独相处的场景,都是这样的。他负手而立,背对着我,我静静站着,看不到他的表情。   终于,他转过身走进我,手指一动,微微抬起,却又放下。似乎挣扎着什么,最终,轻轻落在了我的头上。   平生第一次,他轻抚过我的头顶,像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对女儿做的那样。他对着我,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只说了一句:“芙蕖,对不起。陵越他——“   “爹,你不用说了,“我飞快的打断,对他微笑道:”我明白的,你们都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明白的。“   父亲轻叹,仰起头闭上了眼,像是为了阻隔什么。   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突然对我说道:“你很像她。“他第一次用那样的眼神,专注的看着我,目光却像穿过我,落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哪个遥远又模糊的影子。   “我原本,是想离开前将你送下山的,你的性子,不该在天墉城的。“父亲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的话,甚至提起他对我的看法和安排。”我原本希望,你能过另一种生活。“   “不用了,爹,我会留下来的,这样的生活很好,天墉城,是我的家。“虽然你终究也要走了。最后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父亲沉默半山,又叹了口气,点点头,便转身出去了,没有回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但是我知道,他终于卸下了这大半生的重担,终于,可以去追寻被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遥远的影子。   天墉城历代掌教,无不修仙,除非,心中执念未消,无法脱离这红尘万丈。   父亲,你最终的选择,我明白的。我也知道,你明白我的选择。   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我们,是一样的人。   事情愈发的不对了。   近来天墉城周围,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妖物,虽说没再出现如那晚一般修为高深的,但那些小妖精怪敢在天墉城出没,本身就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细想起来,更为可怖。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站在临天阁前的展剑台上,举目四望,浮云缭绕,本是聚集了天地清气的地方,却不知何时起,总有一丝一缕的类似妖异之气浮现,更可怕的是,无形无迹,转瞬即逝,连追踪都不知从何下手。   “师父,师尊还是没有消息吗?“玉泱前些日子遵照陵越的意思修炼辟谷,刚刚才出来,却发现城中出了这些怪事,也跟着忧心忡忡。   虽拜在陵越门下,他却始终认定是我将他带上山的,坚持叫我师父而非师叔。   我摇摇头,近日已经接连向他发出了好几封书信,告知城中有异,望他速归。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雪上加霜的,城中弟子也连连出事,却不是被妖邪之物所伤,天墉城上下修法,一般妖邪之物即便侵入,也未构成足够的威胁。   但这几天,城中一些修为较浅的弟子性情大变,一点小事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自相残杀,半夜巡视的弟子也说,经常见到一些弟子半夜游荡,眼神诡异,念念有词。像是被什么附了身。   可是,他们身上并无妖气,也无其它被附身的迹象。   我怀疑,是什么魔物,混了进来。   “魔?“玉泱惊异的看着我,”传说中无形无迹,没有实体的魔?“   我缓缓点头,魔为三界传闻中虚无飘渺之物,无形无体,附于人心,善于鼓动人心恶念,亦怨气为食。不死不灭,力竭而退。   心中默念这一段记载,手心不知何时泛起冷汗,但愿我猜错了,否则,天墉城大劫将至。   你,快点回来好不好。   是夜深沉,我好像,又做梦了。   这一次,是在后山,那个,熟悉的山崖边。   那天的风格外凛冽,吹的人心都有些发冷。   “芙蕖……“面前人眼中,第一次浮上近乎痛楚的神色。   “不要说对不起。”少女眼中闪着泪光,却努力的向上扬起嘴角,“芙蕖恭喜大师兄继任掌门。”   终于……到了这里吗?   梦里的我将剑穗缠到他的腰间,终于忍不住,第一次,抱住了他。   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听到了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像一记绝响。   我闭上眼,终于有泪滑下。   我的泪落在他的衣襟上,瞬间被山风吹去,消散无形。   我在梦里,看着那两个人,突然想哭,原来,还是有些事情,是我当时不知道的。   我漂浮在半空,从局外人的角度,第一次看到了陵越的表情,和那只微微抬起,却没有落下的手。   他——也曾想要抱住我的吗?虽然,那只手,最终的最终,只是用力的攥成拳,垂在了在身边。   我看到了,他的眼中,有泪。   原来……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人在梦中会不会落泪,但是却真真切切的感觉到颊边的湿意。   可是,这样的梦境,未免太诡异了。我怎么会,梦见我没有见到过的东西。   不对!   这不是我的梦,这是幻境。   “你终于发现了。”耳边响起谁的声音,似远还近,竟像是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   “谁?”这是什么梦,我该醒过来了,我要醒过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试图挣扎,可是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眼前一花,后山,相拥的人影都不见了,眼前只余一片灰茫茫的混沌。   这是那里?   “你的心里。”耳边的声音很轻,像是戏谑的语气,却让人从心底泛起寒意。   “你究竟是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在很空旷的地方响起,又像从天外传来。   “我是谁?你猜啊?”声音笑了起来,“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心志倒挺强大的,居然还没吓疯。”   “我是天墉城妙法长老,不是什么小姑娘,这么点伎俩想吓住我,做梦。”我反而渐渐镇定下来,可以肯定,这是什么妖物创造的幻境,此刻若是稍有软弱,便会被妖邪侵入内心,为它所控。   我默念门派的清心诀,强令自己心境清明。   “有意思,我有点喜欢你了。”声音好像近了一点,几乎像在耳边低语。   我寒毛都要竖了起来,却强自挺直了脊柱,不肯后退半步。   “说起来,你真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人之一。”声音仿佛带着什么唏嘘似的,“虽然,我已经睡了好久好久了。对人类,也已经很陌生了。“   “不过,真的挺奇怪的,虽然不知道现在过了几百还是几千年,可是人类不是应该都是那个样子吗?自私,懦弱,自以为是,斤斤计较,你看,不过引来几只镜罔,你们那些弟子,不就乱成一团了。”   它絮絮叨叨的说着,“这里的人啊,虽说是什么修行之人,心里的恶念都不大,但稍加引诱,也是很好的食物呢。”   镜罔?原来,是这种魔物,我曾听紫胤真人说过,镜罔以人心恶念为食,善于激发人心怨气,难怪这几日弟子们那般反常。   “可是你,”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真的有点不明白了,这些日子我夜夜入你的梦,你的一生,也算是颇为坎坷了。”声音似乎玩味的笑着,“渴望亲情,可是从小就被抛弃,上了山见到父亲,也没享受过一天天伦之乐,至于那个谁,陵越是吧,你这么多跟在他身后,他可曾回头看你一眼?”声音说到这,停顿了下来。   我无心回答它的问题,全身肌肉绷紧,警惕着,可是我不知道在环境中,跟这个无形无体的魔物,该怎样对抗。   它却似乎没有攻击我的意思,又开始说话了,“你居然真的可以毫无怨怼,你的心里,对于这些过往,居然没有丝毫的愤怒或是不甘。我实在不明白。”它的语气几乎在跟我闲话家常,我只觉得荒谬,并不搭话。   它好像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着,“你就不觉得生气吗?他们,那些朋友?谁在乎过你,谁把你放在心上过,他们的故事轰轰烈烈,而你,只是个局外人。你的父亲从你未出世就抛下你,你来了天墉城他还是抛下你。你爱着那个人,为他奉献上自己的一生,可是他,心里记挂的,是他再也不会回来的师弟,不曾将你放在心上半分。”   “够了,”我终于打断了它,“这不关你的事,我的人生,我的朋友,我爱的人,每一件,都跟你无关,我不需要跟你这个妖魔解释。”   我深吸口气,“还有,不要再玩蛊惑人心的把戏,即便是初级弟子修为尚浅,你也没权利控制他们。“   “我没有控制他们,控制他们的,是他们心里的恶念。“声音漫不经心。   “善恶本相依,每个人都不可能是纯粹的善或者恶,只要他们的善念压过恶念,他们就不是一个恶人,是你们,通过这些妖邪之物,将他们心中的恶念无限放大。”   我对着虚空,默念口诀,指间符咒若隐若现,“无论你是什么东西,都没有资格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我警告你,你最好快快退散,否则,天墉城上上下下,都将不吝一战。 ”   我将符咒向着印象中声音传来的方向拍了过去。“你是妖也好魔也好,即便非你对手,也休想我们任你鱼肉。”   符咒仿佛被吸向虚空,轰然一声,梦境中的一切像融化了一般,扭曲,消散,眼前是颠倒破碎的景象。   我觉得我掉入什么深渊,不断下坠,快速的下坠,我张开口,觉得无法呼吸,心脏快要被挤压出胸腔般,剧烈的疼痛着。   耳边却还是那个如同附骨之疽的声音,大声笑着:“你真的很有意思,好,我让你回去,我倒看看,你怎么与我一战,如果你想好了怎么对付我,就到后山禁地的神木崖找我吧。”   它顿了一下,又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你没有几天了,女娲的封印已经松动,再过八天,就是八月十五,一年中阴气最盛的一天,这昆仑山的清气被压制,到时候,这个世间,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困住我。”   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只听疯狂的笑着,“神隐的时代来临,魔,终将回来。”   ? ☆、芙蕖篇之三 ?  我听见自己大喊一声,终于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觉得每一个关节都泛着酸痛。   “师父。”玉泱这几日担心我,总是守在门外,此刻听见我的喊声,顾不得礼数,开门撞了进来。   “你没事吧。”他冲到我的床边,忧心忡忡看着我。   我闭了闭眼,呵出一口气,镇定了一下,“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师父,要是发生了什么,你能不能不要瞒着我。”十三岁的少年一双明眸一眨不眨的望着我,眉间朱砂殷红似血。   我摸摸他的头,陷入沉默。   我不想把玉泱扯进来,但是如果我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整个天墉城,谁都脱不了干系。   “师父,你睡觉的时候,我四周围查探了一下,情况不妙。”少年沉声说道,“本来咱们天墉城是天下清气合聚所在,虽妖物环伺虎视眈眈,但都畏惧清气退避三舍,从不敢踏进山门半步,可是现在我发现这山脚下聚集了许多妖怪和恶灵向城中步步紧逼,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我怀疑,是什么在召唤它们。”   召唤?是梦里那个魔物,把它们召唤来的?   “还有,”少年顿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咱们这好像被下了什么结界,阻断我们用法术跟山下弟子沟通的方法。所以咱们送的信,一封也没有到师尊手中。”   我悚然一惊,这么多天没有山下的音信,最害怕的一件事终于落实,我只觉得寒意从心底漫出,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山下妖物聚集,不断逼近,联通断绝,这么说来,天墉城如今,变成了一座孤岛,被那个魔物控制着。   我感觉自己的掌心冰凉,陵越,大师兄,我该怎么办?   “师父,”玉泱握住我的手,“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不要想法子瞒我了,好不好。”   我几乎是惊异的看着这个孩子,他,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我轻抚他的面颊,他的眉眼,与我记忆里的少年重叠,我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屠苏,如果真的,是你回来了,那该多好。   我咬咬牙,坚定心意,大师兄,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守住天墉城,等你回来。   深吸口气,迅速整理着凌乱的头绪,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那个魔物究竟是什么。   它在幻境里,好像对我说过,什么后山,什么神木崖。   “玉泱,我们去后山。”   后山是天墉城清气最盛之地,所以当初紫胤真人让屠苏在后山修炼,以天地之清气抵御他体内的煞气。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神木崖。   我跟玉泱来到后山,路过屠苏住过的小屋,凉亭,阿翔看到我们来了,兴奋的扑扇着翅膀,飞了两圈后,落在我的手臂上。   “阿翔,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阿翔老了,已经吃不动五花肉了,最开始那两年,我将它带到我的住处养着,每天亲自喂它,可是它却总是冲着后山的方向叫着,只要打开它的脚链,它就会飞回后山,我知道,它在等谁。   久而久之,也就随它去了,每天给它准备好食物,它愿意,就飞回来吃,不愿意,自己捕食也可以。   我摸了摸它,放它飞走,继续往山上走。   后山不算高,屠苏住的小屋,在南面的山中央。再往上去就是禁地,也是屠苏禁足三年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玉泱:“你知道为什么后山有个禁地吗?”   玉泱摇摇头,“师尊没有说过,好像自玉泱上山以后,就知道后山禁地,不能随意踏足。”   我沉思着,“对啊,天墉弟子都知道,禁地不能去,但为什么不能去,却从未听谁提起过。应该不是因为有危险,以前屠苏在那禁足三年,紫胤真人不可能把他关在危险的地方。”   我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天墉城是天下清气聚合之处,后山是天墉城清气最盛之处,而禁地……是了,我听陵越说过,后山禁地,才是整个天墉城清气最盛的地方,所以当年,屠苏煞气大增后,紫胤真人便让他入禁地修炼,以抑制煞气。   可是既然如此,它为什么会成为禁地呢,它禁的,究竟是什么?   “对了师父,”玉泱像是想起什么,拉住我的衣袖,“我听师尊提起过,后山什么地方,镇着咱们天墉城的命脉。”   “命脉?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这个,师尊没说。”   我想了想,“玉泱,走。”   “去哪?”   “禁地。”   作为天墉城的妙法长老,我轻易的破开了后山禁地的结界。可是走进去,却觉得不过是个普通的山洞。   我拿出火折子,点亮墙上的烛台,仔细的探查着,一张石床是屠苏当年禁足的时候砌的,除此之外,不过几卷经文,此外空空如也。   “师父,那是什么?”玉泱指着中央问我。   我看过去,一个不大的台子,只比地面略微突起了一点,毫不起眼,可是,这里为何会有这样一个石台。   我走过去仔细端详,台子上刻着密密匝匝的纹路,凝神看去,竟觉得像有生命的植物,可仔细辨认,又不是任何一种我曾见过的草木,是什么呢?   “像是什么图腾。”玉泱突然开口道。   图腾?   我绕着这个台子慢慢的走了一圈,恍惚间感觉这个图案动了起来,那些纵横交织的枝条,互相缠绕着,向着虚空无限的生长着,生长着。   突然,仿佛一道亮光闪过,我想起很小的时候,缠着大师兄给我讲故事,他好像给我讲过,什么神木,天地之中,贯通天界人界。   “建木!”我终于想起那个神木的名称,“山海经有记载,西南海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嗥爰过,黄帝所为。”   我仔细回想着,“都广之野,是上古传说中的天地之央,有灵鸟灵兽,有百谷,有九丘,咱们昆仑山,便在这九丘之中,建木,是传说中贯通天地的神木,生于都广之野,高百仞,众神缘之上天。”   “难道,”我仔细看着这个图腾,“难道这个位置,就是上古传说中的天地之央,那神木崖,又在哪呢?就是建木生长的地方吗?”可是若是天墉城地界内,有贯穿天地的神木,我们怎么会一无所知。   我觉得眼前的重重迷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我真的,看不清了。   我又走到了那一片虚无之中,而这次,我是专门等着它的。   “你果然来了。”那个声音如期响起。   “你究竟是什么?是神?还是魔?”我问道。   “是神是魔又有何不同?再说,神与魔的界限是什么?”声音冷笑了一下。   我一下子被问住了,是啊,神与魔的界限是什么呢,神渡终生吗?可是,那欧阳少恭不就是远古仙灵吗,当神开始憎恶众生,跟魔又有何区别。   “我问你,你说的神木崖,是都广之野的建木吗?”我避开了他的问题,问出了我第二个疑问。   “你能想到建木,也算难得了。”那个声音笑着。   “那后山禁地,就是传说中的都广之野?”“刚说你聪明,怎么又问了蠢问题。”声音懒洋洋的道,“都广之野,不是一个地方,是一个空间。”   “空间?”我疑惑道,“按古籍记载,都广之野就在西南海黑水之间,昆仑山,也在都广之野中。所以,天墉城才能汇天地之清气——”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声音毫不客气的打断我,“上古的传说,都是现在这个世界,还未被创造出来之前的事情了。”   “□□传说?”我想起了什么,“混沌初开,盘古开天辟地,空间分离?”   “小姑娘,你还懂得挺多。”声音似乎有些意外。   “天墉城世代修仙,自然不会一无所知。”我自然不会告诉他,这些远古传说,都是小时候,大师兄为我讲的床边故事。“还有,我不是小姑娘。”   “呵,对我来说,你不但是小姑娘,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生命体。”它漫不经心的道。   什么?   我正想发作,它又打断了我,“这不奇怪,知道浮游吗?朝生而暮死,但它也是一个生命,你曾经注意过它吗?”它笑了笑,“人类对我来说,跟浮游没有什么不同。”   “好了,你还没有说完,都广之野是怎么回事。”我告诉自己,不是来跟它聊天的。   “盘古殁,众神生。盘古死后,所留灵力清气极盛之地孕育众神。诸神居于洪涯境内,”它顿了顿,“即是你刚才说的,都广之野。诸神以不同的方式关注天下生灵,保住天地不至于陷入混乱,只有被选中之人才能进入洪崖境侍奉左右。”   神秘的上古传说,渐渐让我入了神,“后来呢?”   “后来?被神创造的人兽难抑狭隘自私的本性,为生存展开激烈争斗。伏羲深感外界之人陷入贪婪深渊,大地混乱,遂号召诸神建造建木天梯,登天离去,诸神所在空间,是为天界。女娲、神农并未跟随,留在人界守护大地,开化文明。阎罗、后土奉伏羲之命前往地界,制定生死轮回规则,阎罗制造阎罗殿,正对地界律法,自此轮回往生有条不紊,地界乃成。”它笑了笑,“这就是你们现在所谓的三界。”   “所以,你的意思是,都广之野只是上古神话,早在诸神登天的时候,就已经消失。”我皱眉道。   “不是消失,只是分离。不再存在于这个空间。”   “那建木呢?它也分离了?”   “可以说是,建木本就存在于都广之野,自然也存在于都广之野所在的空间。那个空间,只有神,才能看到。”   这么说来,后山禁地的,不可能是建木。   “也许是的,只不过不完全。”声音又响起,吓了我一跳。   “别忘了,我本来就在你的梦境里。而你的梦境,是我制造的,我当然听得到你的心声。”那个声音满不在乎的解释我的疑问。   它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对这些上古传说这么清楚,对了,它提到,女娲的封印,女娲?   它似乎又感应到了我的想法, “小姑娘,回去慢慢想吧,别忘了,又过了一天,你们又少了一天。”它轻笑了一声,“虽然我现在对你如此友善,可是记得,我可是相当凶恶固执又难训的呢。到了封印破开的那一天,虽然我不愿意,但是天墉城,应该,是保不住的了。”   我还想说什么,那种时空扭曲的压迫感再次袭来,我又一次,在自己房间醒来。   天亮后,我召集各房执事弟子于临天阁,又请来了凝丹,戒律两位长老,两位长老年纪老迈,皆是清修之人不问世事,更不擅于武道,因此虽也知此事攸关生死存亡却也一筹莫展。   我虽年纪尚轻,担任长老一职也不过六年,但此时此刻,只有我来主持这个局面了。   与与二位长老商议后,我站在大厅中央,负手而立,学着——他的样子,心中迅速的思索着,这样的局面,如果是他,会怎么做,怎么说——   我呵出一口气,抬眼面对众人期许又依赖的眼神,原来,你每天面对的,是这样的目光,原来,期待和信任,有时候,是能把人压垮的东西。   我先令执事弟子于凝丹长老处取来定魂清心丹,发于各弟子,天墉城尊清抑浊之术举世所闻,定魂清心丹更是凝丹长老一生的心血,服下后,能抑制大多妖邪对神志的影响,   初级弟子,这几日限足玄武,不令外出,由戒律长老带领凝神修心,以免被魔物控制。   其它弟子由各执事弟子带领,分批日夜巡查,遇妖物入城格杀勿论。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沉稳镇定,仿佛真的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陵越此次下山,由于听闻妖邪肆虐影响甚大,加之天墉城有清气加护,百年来从未遇险,便也不需忧虑,便带走了座下七星剑阵与他同去,本也无甚干系,可偏偏——   我坐在房中,手撑额头,心思一片混乱,接下来怎么办,目前的情况,只有坐以待毙来形容。   刚才在临天阁,我学着他的样子,大家看我的眼神,那么信任,好像我真的能把握大局,改变他们的命运。   可是我毕竟,不是他——   我假装自己是他,假装他现在在这里,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可我怕我,做不到——   我能模仿他的语气,他的样子,可陵越的精髓,他的能力,他的强大,我没有,我也,模仿不来。   我将脸颊埋入双臂。   方才我并未将所有实情告知他们,毕竟现下的状况,若造成恐慌更加无法控制。   何况,无能为力的时候,知道的少些,反而更幸福。就好像,那时候,你们去做什么天下大事,都不愿意告诉我,其实,那时候的我,是幸福的。   原来,独自一人,扛着所有真相,所有重担,是这么的累,这么的难,我一直以为我已经足够努力,站在你身后,为你分担,可原来,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什么都没做过,我还是那个被你保护在身后的小师妹。   陵越,给我力量,帮帮我。   我缓缓抱紧自己的肩膀,现在,你究竟在何处——我——好想你——   大师兄——   无论怎样恐惧无力,该做的,还是要做。   我想起昨晚那个东西最后说的话,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它说禁地的不是全部?全部什么?它听到我的心声说出的话,我当时,在想什么?   是了,我在想,如果都广之野已经分离出去,后山禁地的就应该不是建木。   那它的意思是——后山禁地是建木,却不是全部——什么意思呢?   我带着玉泱来到藏经阁,翻阅典籍。   它说它已经沉睡了很久很久,又提到女娲的封印,我唯一听过女娲的封印,就是焚寂,可焚寂中的仙灵已虽屠苏消散,现在那不过是把普通的剑。   难道天墉城也有女娲的封印,可多年来从无人提起,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封印存在于天墉城之前。   对,绝对有可能,天墉城门派成立不过数百年,若它是个上古的魔物,那么它应该至少存在数千年。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的猛然站了起来,把认真翻阅典籍的玉泱吓了一跳。   “玉泱,不要翻天墉城立教以后的记载,应该没有的,这有没有一些传说掌故,关于昆仑山,关于女娲,关于古老神话什么的,对了,你昨天说,掌教师兄告诉过你,后山禁地,其实是天墉城的命脉,为什么?”   不理会玉泱迷茫的眼神,我一连串的问着,不待他反应,我又越过他自顾自的去翻找。   玉泱愣了一会,便也跟过来,陪着我一起翻找。   一日光阴,就这样流逝,天光渐暗。   “师父,”玉泱的声音惊了我一跳,“你看。”他将一本残旧的书简递于我,卷面用篆体写着《九州杂记》。   像是天墉城某一代弟子的手书,记载的都是一些在天墉城修行时听到的杂文轶事,集结成简。   他指着当中一段,对我说:“你看这里。”由于年岁久远,字迹已模糊不清,我对着昏暗的烛光,细心辨认。   “颛顼有不才子,名梼杌,一名傲狠,一名难训,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后违帝命,殛之于昆仑,化为黄能,状似虎,豪长一尺,人面虎足,猪牙,尾长丈八尺,能斗不退,流四凶族混沌、穷奇、饕餮,投诸四裔。”   “梼杌?”我沉吟着,“上古神灵的儿子,被天帝诛于昆仑山,后化为凶兽,流放四荒。”这段记载,会跟那个“东西”有关吗?   “我曾经听师尊说,师祖说过,昆仑山下,曾经镇了一个有罪的神。”玉泱像想起了什么,“难道后山禁地镇压的,就是它?”   “不可能,神与人一样,是有实体有三魂七魄的,不能脱离轮回,若是在昆仑镇压千年万年,即使是神,命魂也会消耗殆尽,怎么可能还能四出肆虐。除非……”我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除非神已死,魂已散,化而为——魔。”无形无迹,没有实体,不死不灭,可是魔有魔域,在三界之外,又怎会被镇在昆仑山。   难道,这就是它所说的,女娲的封印吗?它被封印在昆仑山,所以无法回到魔域?   我看着这段文字,口中默念着,“梼杌,一名傲狠,一名难训…难训…”等等,难训?昨天那个声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相当——凶恶固执又——难训——   难道,这句话是在告诉我它的名字?如果是,它为什么要告诉我,如果不是,它为何要说这样怪异突兀的一句话。   这里记载的“梼杌”,真的,就是它吗?   千头万绪,我想我还是要再去找“它”。   入睡前,我突然想起,晴雪,如果你在就好了,这些什么女娲封印,上古神魔,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   如果,你们在就好了。   孤军奋战的感觉,真的不太好。   “你又来了。小姑娘,你现在召唤我已经很还熟练了。”   声音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忽远忽近的飘渺,若不是看不见它,我几乎感觉它就站在我的面前。   可这是说明我与它联系更紧密了,还是它——已经开始挣脱封印。   “两者都有,”声音依旧看穿我的心声,“我本就依附于人心,你对我的存在认知越彻底,就对我的感应更清晰。当然,越来越接近十五,封印能困住我的力量也减弱,小姑娘,你们时间可不多了。”声音带着笑,七分无谓和三分轻慢。   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功夫与它计较态度问题。   “你,是梼杌。”我没有用疑问语气,斩钉截铁的说道。   声音难得的安静下来,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它已经走了。   “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声音复又响起,“仅凭这些一星半点的联系,能想到这一步,已是不易。”   “告诉我,你的猜测。”声音突然不再如之前般懒散戏谑,变得威严而邪魅。   我突然真实的感到,自己面对的,是沉睡了千年的魔神,那种扑面而来压迫感,让我几乎想落荒而逃。   我咬咬牙,逼自己一步不退。   “你是颛顼之子,梼杌,生性顽劣,获罪于天,化身成魔,后被镇压于昆仑,沉睡千年。”这个故事里还有太多疑问和不合常理之处,但我没有问,我知道它会说。   那个声音突然大笑起来,“获罪于天,化身成魔。哈哈哈哈哈。”   它的笑声压迫着我,越来越重,胸口像压了重石,呼吸都艰难。我甚至觉得我张开口,就会喷出血来。   好在笑声很快消失了,“已经,很不容易了。”声音里不知为何带着叹息。   “获罪于天,化身成魔。”它又重复了一遍,“多么简单的八个字,生性凶恶,顽劣难训——”它停顿了一下,又问道:“在你们人界的记载里,是这样的吧。”   我没作声,它知是默认。   “天命——难违——好一句天命难违,天的旨意不得违抗,所以获罪于天,无可赦者。”   “那你,有罪吗?”沉默半晌,我轻声问。   “有罪?还是没罪?”它冷哼一声,“什么是罪,违逆天意就是罪吗?可这天意,又是由谁定,由谁撰?”   声音忽又轻下去,“千万年过去了,有罪还是无罪,还有谁在意呢。”   “小姑娘,若你想听,我就讲与你罢,毕竟,时间过了太久,连降罪于我的天,恐怕,都已经忘记我了。”   “你猜的没错,我是颛顼之子,名梼杌。傲狠难训,是天帝对我的判词。”它似是冷笑了一下,“可你不知道的是,我曾经,是与火神祝融,水神共工,风神飞廉,雨神屏翳齐名的,土神,梼杌。”   我讶然道:“你是土神,那后土……”   “我知道,你们后来所信奉的大地之神后土,就是女娲。”它打断了我的疑问,接着道,“若你要听,就别插嘴。”   我噤声,示意它继续。   “□□之神是无所不能的,而他们之后的神灵,力量分化为五种形态。你们人界后来所谓的五行相生相克之道,就起源于此。我属土神,力量自然来源于土地。只要站在这个大地上,我就是战无不胜的。这一点,天帝也知道,并且一直颇为忌惮。但也与我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我触怒了他。”   声音又停顿了一会,“人界贪婪无度战乱不断,天界曾想灭世重造,于是降下天洪,女娲仁慈,不忍生灵涂炭,便来寻我,希望借我息土之壤的力量,救苍生于水患。”   “息土之壤?”我忍不住开口,“传说中自生自长,永不耗减的土壤?”   “是,那便是我力量的来源。我应允女娲,将息土之壤投入大地,阻断洪水,阻止灭世。可是这一举动,彻底触怒了天帝。”它哼了一声,接着道,“诸神之主,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降罪于我。”   它的声音轻而冷漠,不带丝毫的情绪。   “灭世之举,本也非非行不可,女娲率诸神求情,天帝便允诺不再降罪于人间。可经此一事,再不容我。”   “因为,强大到足以对抗灭世的力量。”我喃喃自语,明白了“它”为何不容于天。   它似乎有些意外,“小姑娘,我没看错,你很聪明。”   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有了冷嘲与鄙夷,“天帝责我交出息土之壤,在天界之上,没有了息土之壤,我便没有力量来源,可是我还是交了。下场,就是被当场诛杀,肉身镇于不周山下,命魂仙灵,困于人面虎形的怪兽体内,嗜血凶残,永世,不得轮回。”   它说的轻描淡写,而我,却被震撼的口不能言,高贵的神明化为最低劣嗜血的妖邪之物,永世不得翻身,这,是多大的罪责,只是因为,救世吗?就那么,罪不可赦?   或者应该说,罪不可赦的,不是救世,而是拥有救世的力量,与天,对抗的力量。   如此,便,不见容于天地之间。   原来,是这样。   “可,可为何,你会被困在昆仑山?”许久,我终于问出这一句。   “后面的事情,很简单,我肉身被镇不周山,早已腐朽消散,只余一缕怨念,生而不灭,化而为魔。”它笑道,“你猜对了,我是魔,不生不灭,不人不鬼,不仙不妖的,一缕怨气,毁天灭地的,怨气。”   我打了个冷颤。   它没有理我,继续说着,“不周山超然于三界之外,念力强大,我挣脱不了。不知道千年还是万年,直到钟鼓与共工祝融的那一战,共工一头撞到了不周山,天地倾斜,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我便趁乱,挣脱了出来。”   “之后,你就一直在人间徘徊?”我问道。   “我在人间流转了近千年,刚挣脱出来时,只是一缕混沌的残念,除了怨念和杀意,什么都没有,那时候的人间,战祸横生,我已怨憎为食,渐渐强大了起来。人类的自私和贪婪,真是,再好不过的东西。”它笑着,我却不知该说什什么。   它也并未给我回应的机会,“女娲依旧是那般仁慈,看不得魔物作恶,终于,用神木,封印了我。”   “建木?”我终于明白了,“五行相克,所以神木的力量能够克制你?”   “没错,虽然我已化为魔物脱出五行,但天地间任何一种力量,都不会凭空而来凭空消散,只要是力量,就会受制于万物相生相克的限制。”   “你的息土之力,唯有建木能抗。”我喃喃自语,“你上次说,禁地不是都广之野,建木生长之地已经分离出这个空间,但是,有一部分仍然存在——”我抬起头,看向虚空中的“它”。   “封印你的,是建木的一部分,女娲娘娘用建木的一部分为载体,将你封印在昆仑山。”   “终于猜出来了,小姑娘。神木的力量加上女娲的封印,克制住了我的魔性,所以天墉城清气鼎盛之处便在后山神木崖。不过数百年前,天墉城创始人依山建城时,发现了那个封印,虽然并不清楚究竟封印着什么东西,但知道很重要,便在神木崖上掏出一处石屋,加固封印,同时立为禁地,不得令人踏足。”   这就是,所谓的天墉城命脉,后世弟子口耳相传,最后只得寥寥数语。   年岁久远,具体成因已不可考。   原来,最初,是这样开始的。   “好了,小姑娘,你该回去了,故事已经讲完,你也不要再来了,好好睡觉,准备,迎战吧。”   我终于知道了所有,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种茫然的感觉更甚,浑然不知所措。   “回去吧,小姑娘,”那个声音居然是温和的,“其实我应该谢谢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梼杌——   再次醒来,又是一天过去了。我不能再浪费时间,必须马上开始部署一切。   只剩,三天了。   我将城中剩余弟子的能力高低在心底一一盘算分明,有了计较。   午膳过后,我将玉泱唤道房中。   “什么?师父,你让弟子独自下山,这,万万不可。”少年一惊而起,眼中不符合年龄的冷静此刻不知所踪,但见目光灼灼如火,将眉间朱砂映衬的更是血样的红。   我低叹,已料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抚道:“玉泱,听清楚我的话,我不是让你‘独自’下山,是让你将城中老弱妇孺,那些初入门修为低浅的弟子,还有,玉真。”我看着他的眼睛,“帮我,把他们带下山去,天墉一场大战难免,我不能让他们白白丢了性命。”   “弟子知道将他们送下山是上策,但城中诸多师叔师兄修为皆在弟子之上,如此大任,弟子难当。”玉泱头一次用如此强硬的语气与我说话。   他的态度让我有些急起来,也提高声音,“玉泱,你师尊便是教你如此顶撞长辈的?我是你师叔,也是天墉城的长老,如今掌教师兄不在,我的话,就是你师尊的意思,你是要忤逆你师尊吗?”   玉泱突然站起,直挺挺跪下,“请师叔恕弟子不敬之罪,弟子不敢忤逆师尊和师叔,但今日之事,弟子实难从命。若师叔以妙法长老的身份惩处弟子,弟子无任何怨言。但让弟子此刻抛下天墉城下山避祸,却是绝无可能。”他脖子一梗,“师叔若要相逼,弟子宁愿即刻丧命,届时师叔自可将弟子尸身丢下山去。”他昂着头,少年还未长开的眉目间却是坚定如铁的意志。   这孩子,怎会如此倔强,究竟,是像谁。   我望着他,瞬间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室内无人一时开口,落针可闻,直到敲门打破了我们的僵持。   “长老,有人求见。”门外弟子轻声禀报。   我与玉泱闻言皆是一惊,此刻山脚妖物环伺,怎会有人在此时上山。   “可知是何人?”我示意玉泱起来,向门外问道。   “弟子不知,但像是位前辈高人,自号道渊。”   道渊真人?我猛地拉开房门,“他在哪?”   “临天阁。”   ? ☆、芙蕖篇之四 ?  一入临天阁正厅,便看到道渊真人当窗而立,与当年山下初遇,眉目间竟毫无变化。   见我冲进来,他只略颔首笑道:“芙蕖姑娘别来无恙。”   多年未曾听闻的称呼,让我几乎一怔,是了,见他时,还是十多年前,天真无忧的小师妹,第一次陪大师兄下山,只顾兴奋不已,碰上狼妖那等厉害的妖物,完全帮不上忙。   只是陵越为了护我周全,不惜使出同归于尽的打法。幸好,那时道长即使及时赶到。   很久以前的事了。   想起狼妖,我不由得向道渊身后的童子看去,后者注意到我的目光,微笑致意道:“弟子玄月见过芙蕖真人。”少年身形面目皆与十多年前一般无异,只是目光澄净,既无懵懂,也无半分戾气。   他,真的做到了。   那些在岁月里流逝的温暖,扭曲的关怀,经历了百年的光阴,洗尽怨恨和遗憾,终于,他们还是得以回到彼此身旁,相互陪伴。   本为守护执起的剑指向了对方,落得两败俱伤的惨淡。   最终的最终,可还是,放下了?   若放下手中之剑,又能否执起对方的手,重拾遗落百年的情谊,拼得个天意成全?   “天意如何,贫道不知,贫道只知不会再弃他于不顾,无论结果如何,皆不言悔。”道渊真人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淡笑答道。   这样,也很好了。   “玄月?真是个好名字。”我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向道渊真人笑道,“多年未见,道长风采如昔,果然是得道高人。”   “贫道不过年纪老迈,进境迟缓。倒是姑娘看来,这些年,修为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此次再相见,当初的懵懂少女,竟已俨然一派长老之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望向天外虚空,“若说起来,贵派掌教陵越真人,当年风姿气度,至今历历在目。”他看向我,微笑,“天墉城弟子多是少年英豪,贫道佩服。”   “道长见笑了,芙蕖不过勉强为之,实在无法与掌教师兄相提并论。”我想起天墉城目前的光景,也无心思再闲聊叙旧,“不知道长此次上山,所为何事?”   我看着他,“师兄目前不在城中,而且,近来天墉城突遭变故,芙蕖恐怕招待不周。”   天墉城的景况,目前江湖上并无人知,梼杌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将天墉城传讯途径皆封死,除非杀下山去,否则无法通知任何同道。   而山高路远,危机又迫在眉睫,下山求助恐怕等不及,何况现在山下妖物泛滥,普通弟子根本不是对手。所以我基本放弃了求援一念。   可是道渊居然在此刻上山,按常理不可能只是访友叙旧。   “贫道与小徒今年云游四方,前日途径昆仑,发现光景与往昔有所不同,担心是出了什么变故,便一路上山,发现妖物肆虐,贫道担忧坐实,便连夜赶来,看看能否为故人分忧。”   果然。   “道长高义,芙蕖没齿难忘。”道渊真人此刻上山,无异雪中送炭,我的眼眶都有些发热,却强作镇定。   “此事本为天墉内务,按理不应牵连道长,但危急当头,芙蕖也不与道长虚言客套。何况,若不设法阻拦,任那魔物破开封印,不但天墉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天下苍生亦危矣。”我对着道渊真人,深深的福了下去,“芙蕖在此先谢过道长了。”   言罢,我站起身子,“还请道长入内室相商。”   入得内室,我便将所有前因后果全都细细道来,道渊真人听完,默然肃立,陷入沉思。   “想不到此一番竟然涉及上古神魔恩怨,芙蕖,这些日子,单凭你一力支撑,着实难为你了。”沉默许久后,道渊真人开口道,声音中带着叹息。   “无妨,只是如今离它所说的十五,只剩三日时间,对于如何克制那魔物,芙蕖仍是一筹莫展。”我叹口气,无奈道。   “难怪,这周围的妖孽竟然不畏天墉清气,原来竟是受到上古魔物召唤。”道渊真人沉吟道。   “八月十五为一年阴气最盛之日,清气受抑,到了月上中天之时,恐怕现在山下的妖物都将破开山门涌入天墉城,届时,难免一场血战。”   “是,这一点芙蕖也已想到,所以道长上山,无论此事可有法可解,至少,能多保一些人平安下山,所以芙蕖感激不尽。”   道渊真人正色道:“芙蕖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天下道本出一家,原不必分你我,何况当年陵越掌教与屠苏小兄弟义助铁柱观,此大恩一直未报,道渊此番也算投桃报李。再则,此事关乎苍生性命,我辈中人义不容辞。感恩之词不必再说。当务之急,是找出破解此事之法。”   “是,芙蕖知道了。”我心悦诚服的回道,不再顾虑其它,心无旁骛的与他探讨克制梼杌之法。   此时门外却传来嘈杂,我眉头一皱,天墉城弟子向来行为端谨恭肃,怎会如此喧哗。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门被推开,玉泱闪身入内,对我们躬身行礼,“弟子玉泱见过道渊真人,见过妙法长老。”   “玉泱?”我一愣,继而斥道:“你怎的如此放肆。这门是你能自闯的吗?”   “弟子无礼,愿领责罚,”玉泱仍旧躬身道,一动不动,“但师尊下山前吩咐弟子,定要担起天墉城掌教大弟子的责任,现在大难将至,弟子无论如何不愿置身事外。请师叔成全。”   这孩子,这孩子,简直——   我想发怒,却突然笑了——这个孩子,真的,有几分像故人呢。这样闯进来的样子,倔强的眉目,让我想起了当年陵越受伤时,屠苏的反应。   那样的,少年啊。   “罢了罢了,”我叹道,“你就留下,与我和道长一并商议吧。”转而向道渊真人道,“小徒无礼,让道长见笑了。”   道渊真人却似并不在意,微笑道:“年纪轻轻,有这样的意志,贫道说天墉城俱是英雄出少年,此话当真无误。”   “弟子谢师叔不罚之恩,谢道长不责之义。”玉泱毕恭毕敬回道,方才直起身子,站到了我的身边。   沉默一会,道渊真人接着说道:“贫道方才想起,那魔物附身于神木之上,神木若毁,它当如何?”   “魔乃无形无迹之物,若是平常,毁去附身之物当于它无甚大碍,”我回忆着这几日所了解的,“但梼杌不同,它是被封印于建木之上,若是在它彻底挣脱之前,将建木毁去,应能将它消灭。”我说着不免有些兴奋了起来,“道长高见,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   “但建木是天界神木,岂是我们肉体凡身所能毁去的?”玉泱问道。   “此其一,其二是女娲的封印不光禁锢了它,也保护着它,封印若在,谁都无法动它半分,除非,在封印松动,它还未完全挣脱的一瞬间,设法将建木毁去,或许有机会将魔物彻底除去,但这要如何才能做到呢?”我看向道渊真人,“建木既是木,能以火焚毁吗?“   “建木乃天界神木,非凡火能伤。贫道曾听闻,天界之木,唯有祝融的无根业火方能使其焚烧。”道渊真人缓缓摇头,叹道:“可是连女娲都已沉睡,祝融又怎可能现世。”   “祝融之火?”我脑中模模糊糊的闪过了什么,猛然抬头道:“不知道长可曾听闻噬魂血煞?”   “噬魂血煞?那是——”道渊真人点尘不惊的目光终于动容,“道门禁术,以血为媒,可召唤天神之力——莫非——”   他耸然变色,断然道:“不可!天神之力非凡人所能承受,何况,诸神登天之后,神的力量已不可再介入人间,否则有违天道,逆天而行,必遭天惩。”   “天惩?”我苦笑道,“逆天而行?那魔物现于人世,就不是逆天而行吗?”不知怎的,我脑中浮现的,竟是梼杌的声音:“违逆天意就是罪吗?可这天意,又是由谁定,由谁撰?”   我闭上了眼睛,“神若已无能为力,难道,人就不可自救吗?”   道渊真人沉默了。   许久,方又开口道:“即便如此,这噬魂血煞既为禁术,早已失传,即便想用,又去何处寻?”   我安静说道:“道长请随我来。”   我将他们带到起居的妙音阁,自去房中取出一卷古书。   “这不是那日——”玉泱一见,便讶然脱口。   此卷古书正是当日与玉泱在经阁找到的《九州杂记》。   “这卷书册是在经阁寻得,撰文的前辈将昆仑山天墉城相关的所有传说秘闻,野史杂记俱都整理下来,还记载了许多失传的道术法咒,包括,禁忌之术。”我将书卷递于道渊真人,“此书藏于经阁内室,除了掌教和几位长老及执事大弟子,其它弟子是无权入内更无可能翻阅的,但天墉城历代掌教治教皆算开化,虽不许弟子修习,却也从未将记载了禁术的此书毁去。”   道渊真人结果,小心翼翼的将书卷摊开于案上,凝神细看。   “弟子修为尚浅,只看得一知半解,方才道长提到祝融之力,弟子一时便想到此书。”我近乎哀恳的看着道渊真人,“此法若真的可行,当是天墉城唯一生机,还望道长千万勿要相瞒。”   道渊真人将书卷细细看了两三遍,方才抬起头,说道:“此中玄机,贫道已知晓七八,只是——”   “只是如何?”玉泱等不及,抢着问道。   “只是施咒之人,需得修习的是道门正宗之心法。此法至纯至柔,纯为修行不为武道,修炼之初,若与人争斗必落下风。”他摇头道叹道:“可寻常人练功即便不为好武斗狠,也为护人自保,怎会修习于斗武无益的心法。即便是天墉城铁柱观此等清修的教派,修为心法,也非全然的道法正宗,多少有一代又一代门人改进之处。贫道修行百年,可最初修炼的却也非纯然道门的心法,这禁术,是万万施展不出的。”   原来——   竟是这样。   我听完这一席话,霎那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竟是怔在了那里。   恍惚间,仿佛看到一张名为宿命的大网,对我当头罩下,无处可逃。   终于知道,为何,偏偏是我,留在了这里。   是否人来到这一世,或多或少带着注定的使命,如屠苏命中注定与煞气焚寂上古仙灵纠缠一生,最终以身殉葬,与之同归。   而我的宿命,难道,就是等待着这一天,以我之身,渡天墉城此劫。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玉泱察觉我的恍惚,情急之下忘记再中规中矩的唤我师叔。   我回过神,抬眼望去,见道渊真人与玉泱均皱眉看着我,带着忧虑和不解。   我依旧有些恍惚,却听到自己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道长,芙蕖所修心法,正是不折不扣的道门正宗。”我在他们惊疑的目光中,缓缓绽开一抹笑,眼中,却有泪渐渐涌上。      我闭上眼,“合该,是天命注定罢。”   我的师尊,我的亲生父亲,曾希望我做一个普通的女子,成亲生子,烟火人间。   所以,最初入门时,他传于我的,并非一般天墉城入门弟子所修习的心法,而是纯然修身养性的道法,因此在初时,同门师兄弟中,我的功力远逊于人,曾以为是自己天分如此不济倍感失落。   后来被陵越发现真相,但他似乎与我父亲达成什么默契,亦不肯教我修习其它心法,我对练功热情有限,久而久之,便也放弃了。   所幸父亲教我的心法,在年岁渐长之后,虽然修炼剑道有碍,但对于道术咒法却大有增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也无可抱怨。   谁知如今,竟成了天墉城唯一的生机。   我不知命运于我,是宽厚还是残忍,但我知道,终于,到了最后。   无论如何,能够由我来终结这件事,我已足够感恩。   陵越,我,终不负你。   “你决意如此,当真?不悔?”道渊真人看着我,沉声问道。   “能助苍生渡过此劫,芙蕖不悔。”   “师父,”一直沉默不语,脸色却苍白的吓人的玉泱,此刻突然冲了过来,死死拉住我的衣袖,“师父,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不好?求求你了,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自从上山,我便从未见他哭过,可此刻,他拉着我,第一次,哭的像个孩子。   “师父,你不能这样,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玉真怎么办,师尊,师尊回来……怎么办?”他几乎哽咽的说着,全无平日的少年老成,我心中恻然,几乎忍不住也掉下泪来。摩挲着他的头顶,还来不及说话,门口冲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   “师尊,什么死?你为什么要死?”玉真抱着我,惊慌失措,“你们这几日在说什么?什么妖怪?城里为什么有妖怪?师尊,你不要死,玉真不让你死。”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抱着我哭的天地失色,道渊真人摇头叹气,退出房门,将门掩上,给我们留出空间。   告别吗?也许是的。   我默默的拍着他们,无言安抚。这一刻,竟然荒谬的觉得,我像他们真正的家人,像他们的,母亲。   陵越,如果我真的就此离去,你会代我,好好的将他们带大的,对吗?   我不会担心,你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教出来的孩子,我,很放心。   终于有泪,从我的眼眶滑下,却在落上玉泱头顶之前,被我迅速的抹去了。   “好了,都不要哭了,现在时间紧迫,我们不能浪费在这里。”我吸吸鼻子,将他们拉起来。   一大一小两张脸听话的抬起,四只红通通的眼睛看着我,像两只兔子。   我忍不住笑了,拿帕子给他们细细的将泪痕拭去。   “玉泱。”我郑重的唤他,“我现在说的话,不以妙法长老的身份。而是以你师父,或者,”我顿了顿,“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将我当作母亲。那么我,拜托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师父——”他似乎猜到我要说什么,急道,“我——”   “听我说完,你跟着我一路调查这件事,个中利害,不必我再多说,你向来懂事,你师尊常夸你年纪虽小深明大义,对你寄予厚望,想必你不会令他失望。”   他想说什么,被我打断,“我们,要为你师尊,好好守护天墉城,包括这里每一个人。所以我希望你,帮帮我,帮我照顾那些我照顾不到的人,把他们带下山,保护他们,还有最重要的,帮我,找到你师尊,现在我们无法用法术与他联络,而我知道,你师尊下山前,已将御剑之术传授与你,所以,你是现在唯一能帮我的人。”我将他的脸扳向我,用手指将他的泪抹去,轻声道:“可以吗?”   “可我,可我——”他吸了吸鼻子,小声道,“还没有真正掌握御剑之术,师尊此番下山仓促,答应回来再好好教我。”   “我相信你,我也只能相信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是天墉城掌教真人座下首席大弟子,是这城中数百人中唯一通晓御剑之术的人。”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握紧,“我将天墉上下老弱妇孺托付与你,请你 ,务必帮我,护他们安好。”我拉起一旁玉真,将她的手放在玉泱手中,“我将我最疼爱的玉真也交给你,你要保护好她。”我含泪笑道,“就像当年你师尊保护我一样。”   玉泱定定的看着我,半晌,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认认真真的磕了一个头,含泪道:“弟子——遵命,还请师叔,一定,保重。”   玉泱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他的身后,跟着我安排给他让他带下山的人,玉真被他拉在手里,一步三回头,红着眼睛撅着嘴,明明眼泪在打转,却懂事的死死忍住,一声不吭。   真是,好孩子——   我望着他们走远,回身对道渊真人道:“道长,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默然半晌,微微点头。   ? ☆、芙蕖篇之五(完结) ?  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道渊真人将此咒法奥妙口诀细细讲给了我。   “芙蕖姑娘,贫道所讲,也是这书中记载,但这咒法只能施用一次,无法练习,若到时——”他眼中饱含忧虑。   “芙蕖明白,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只能放手一搏。”我了然,对他笑了笑。   “明日便是十五,月出之时,山下的妖物便不再受到清气阻滞,会大肆上山,届时城中须得布置妥当,让各房弟子各司其职,务必倾力一战。”   “是。”   “另外,那魔物刚刚苏醒,力量被封印大半,若要挣脱,极可能会召唤来法力强大的妖,你接近禁地,需得多加小心。那魔物若附身于其它妖物之上,在神木现形之前首先脱出禁地,破除封印,那么我们的咒法便无用了。”   “是,芙蕖已经令法宗弟子做好准备,明日与我同去禁地,在禁地四周结下青莲法阵,待我入内,便催动阵法,务必将妖邪之物阻隔在内,如有变故,宁愿玉石俱焚,也绝不能使其脱出禁地限制。”我低声道。   “你这是打定主意与那魔物——”道渊真人长叹一声,接着郑重叮嘱道:“唉,罢了,你需记住,那咒法需得直接施加于建木之上,你唯一的机会,便是子时封印松动,神木现形,而那魔物还未挣脱的一瞬间,若能将建木一举毁去,或许能破此死局。”   “是。芙蕖明白。”我答道。   “芙蕖,你真的想好了?”沉默片刻后,道渊真人突然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口吻道,“或者,贫道再查查其它典籍,看有没有别的法子破解,或许,不需如此——”   “道长——”我想说什么,却最终摇了摇头,“只剩一天时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该知道,凡人召唤天神之力,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且不说这咒法施展之时,反噬之力会让你承受烈焰焚心之苦,即便心如磐石,也将难以忍受。”他目光中满是不忍,“何况,你可知,天界业火,可伤凡人魂魄,稍有不慎,你的三魂七魄皆会灰飞烟灭,从此,不入轮回,不得超生,你——”   “芙蕖知道,那书卷上写的清清楚楚。”不知为何,此时我竟是平静的,甚至还有心思笑问道:“不入轮回,即是荒魂吗?像,屠苏那样?那我,能见到他吗?”   “贫道不知。”道渊真人摇摇头,别开脸去,想是没有心情与我说这些,转身向窗外,负手望天。   我缓缓呵出一口气,荒魂啊,屠苏,没想到我最终,跟你是一样的。   从你上山的那刻,我就隐约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没想到一语成箴,我们经历了不同的人生,最终,殊途同归。   只是,陵越,如果我也走上这样的结局,留你一人,该当如何,明明答应了你,要永远,陪着你。   如果我做不到,你能不能,不要怪我,也不要,怪自己。   “道长,芙蕖还有一事相求。”我想起什么,转向道渊真人,急切的说道:“请道长即时下山,帮天墉城,保护山脚下的百姓。”   我看着他,近乎恳求,“山下村落一直受天墉城的庇护,此刻妖物已在山脚聚集,他们都是寻常人家,难逃妖物肆虐,天墉城现下自身难保,实在分身乏术,还望道长大义相助。”   “你——”道渊真人回身看我,半晌,轻轻闭了眼,“好吧。贫道即刻下山,姑娘放心,定,不负所托。”   “芙蕖谢道长,天墉城上下永记道长深恩,铭感五内。”我对道渊真人俯下身去,行了天墉城至高之礼。   他轻轻托住我,不肯受礼,“姑娘才当得上大义凛然,贫道,惭愧。”   大义,凛然吗?   呵——   是夜。   最后一夜。   我坐在陵越的房中,看着天外的月亮,今天是十四,但是月亮已经很圆了。   月圆,人团圆。   这是红玉姐说的,我想起小的时候,每到这个日子我都会跟着红玉姐开始做月饼,准备中元节。   虽然修仙门派不涉凡俗热闹,但是天墉城治教开明,并不强令弟子斩断红尘,所以每到逢年过节,还是会有弟子用各种方式寄托对远方亲人的思念。   刚上山的那两年,八月十五那天,陵越会拉着我的手,带我去看弟子们放灯,许愿,回到房中,有红玉姐准备的月饼,我还记得那个味道,很香,很甜,紫胤真人平日几乎不进饮食,但这天也会拈一两块月饼,难得的与我们坐下,看看天上的月亮,有时兴致来了,也会与我们讲些神话掌故,奇闻轶事。   后来,屠苏上山,每到月圆,煞气发作,八月十五这天尤甚。   紫胤真人伤重长期闭关,陵越到了这天就需照顾屠苏整夜,帮他抵御煞气,再也没有心情与我们赏月谈天了。   只剩下我和红玉姐,我们却也还是会准备月饼,放在房中等着,等着天亮后,筋疲力尽的两人出来,吃两块月饼,也算过了这个节。   屠苏虽然那时刚刚受过煞气之苦,可只要还能支撑,他都会陪我们一起坐一会,即便话还是很少,脸色也仍苍白,但却常带着难得的笑容。   红玉姐说,他们师徒,都注定不是凡尘中人,如果不用这些人世间一点点的温暖留住他们,他们恐怕真的会脱离这个尘世,飞走了。   那时我还小,不明白,可是却总记得红玉姐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她仰首望天,明艳无双的脸却在那一刻有着近乎圣洁的温柔。   可是,最终,这人世的温暖,还是,没有留下他们。   我仰起头,努力向天的尽头望去,只看见,一片虚空。   红玉姐,你陪着紫胤真人,明天,还会吃月饼吗?   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和陵越。   这些年每到中元,我还是会学着红玉姐准备月饼,但却不敢再与他提起,一则他太忙根本无暇他顾。二则,因为屠苏,这个日子成了我们的心病。   所以我总是默默准备了,让弟子悄悄放在他房中,开始时还有些胆战心惊,生怕惹他不虞。可后来发现,他虽然从不说什么,但送去的月饼瓜果,第二天弟子收回时,都只剩空盘。   这样——足够了。   后来便成了习惯,每到那一天,我便早早在房中,远远的望着天音阁彻夜亮着的灯,陪着他,这样年复一年,也算是,月圆,人团圆。   陵越,此时此刻,你会不会也在某一个地方,看着跟我同一轮月亮。   以后到了中元,你吃不到月饼,会不会,也有些不习惯。   若早知不能陪你到最后,我定不会,再如此任性,在你生活里留下那么多印记。   只愿你,不要想起我,我不想,成为另一个屠苏,让你,那样难过。   天,亮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   天色大亮,我打开房门,只见城中辈分最高的执事弟子,我的几位师兄,带着所有执事大弟子,甚至还有凝丹,戒律两位长老,齐刷刷站在门外。   “这是——”我有些怔忪,还未反应,弟子们突然一齐跪下,“妙法长老安心一战,弟子们誓死守卫天墉城。”   我看着他们,只觉得喉头哽住了什么,我用力咬住唇,仰起头,将眼中液体逼回,高声道:“好,天墉百年基业 ,拜托诸位了。”   “是。”弟子齐齐俯首。   “芙蕖,”凝丹长老上前,枯槁的手握住我,“你,放心去吧,今日只要我们两个老朽尚在,绝不允任何妖孽在天墉城放肆。”   “芙蕖谢二位长老。今日一去,定不负众望,将魔物斩于剑下。”我用力握了握他们的手,便举步离去。   身后有他们,我很放心。   我将今夜与我前往禁地的弟子最后一次集结,仔细商讨布阵所有细节,务必不出任何差池。   “你们定要记得,今夜以斩魔卫道为唯一使命,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手下留情,若为护我一人误了除魔大事,便算是,欺师灭祖。”我用了最重的词。   弟子们一时俱都沉默,半晌,带头的肇清低低答道:“是,弟子遵命。”   其它法阵弟子也跟着应道:“弟子,遵命。”   “好。”   黄昏时分,我带着这七七四十九名弟子到了后山,静候月亮升起。   不知为何,上山前,我下意识的拐到了屠苏以前的住处,阿翔看到我,无比兴奋的飞了过来,落在我的手臂。   我从怀中拿出食物喂它,而后扬手放它飞走,可它却像感应到什么,围着我一圈一圈的飞着,不肯离去。   “阿翔,你快走吧,这里今晚很危险。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多多去前山,帮我和屠苏陪大师兄,好吗?”我对它高声喊道:“如果他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你就,帮我啄他,好不好?”   阿翔像是听懂了,叫了两声,围着我越飞越高,向前山的方向飞去,渐渐看不见了。   我走进屠苏以前住过的屋子,陵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派弟子前来打扫,但近来变故频生,后山已禁止弟子踏足,因此屋内已蒙上细微的灰尘。   屋里陈设与陵越房中一般简单,只是墙上,挂着那把烈焰形状的宝剑,如今煞气仙灵俱都消散,它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已然看不出上古魔剑的痕迹。   陵越没有把焚寂放在自己房中,而是留在了屠苏的地方,他是个克制的人,连悲伤和思念,都收敛的近乎压抑。   每一年,只有在屠苏离开,也是约定回来的日子,他会一人上后山,在这房中坐一夜。天亮便回山,仍然是弟子眼中淡定睿智,超然物外的掌教真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我知道,他的心中,压抑的那些无从说起的悲哀,以及,时如逝水,终知故人不复归的——绝望。   我将脸缓缓靠在焚寂冰冷斑驳的剑身上,陵越,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月亮缓缓升起,不知为何,今夜的月色看入眼中,竟亮的有些妖异,漆黑的夜,被上一层诡谲的色泽,细看去,微微泛着红光——如血——   我心中一凛,血月之夜,果然,是魔物现世之时。   我与其他弟子凝神等待,一时间,空气似乎是凝固的,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骤然,不知是何处传来一声长嘶,震得人耳膜欲裂,仿佛收到什么讯号,巨大的妖气,铺天盖地般涌上山来,我与众弟子遥望着,不远处的天墉内城,顿时便被妖气笼罩。   不少人握紧了拳,却只能一动不动。   请一定,要撑住——我静静的,闭上了眼。   天墉城中的厮杀声愈发激烈,火光将天染成血的颜色。衬托的后山的寂静更为可怖。   一丝气息,细微的,从我面前一掠而过,向着禁地封印而去。   来了——我骤然睁开眼,握紧宵河剑,足尖一点,向着禁地方向飞掠而去。   此刻的禁地石屋,已成为我幻境中一般,一片灰色的混沌,我知梼杌已然开始挣脱。   我停下脚步,细心听着周围的气息波动,长剑指地,一步一步的向内走去。   走向,那一片虚妄的空间,奔赴,我的宿命——   走入禁地,已然身在一片混沌中,目不能视,甚至不知下一步脚下是实地还是万丈深渊。   这种感觉,很可怕。   我——其实害怕。   突然想起,年少时第一次妄镜试炼,也曾经,经过这么一片混沌的空间,只是那时,有他们。   无论前方如何虚妄难辨,只要跟着他们的背影,就永远,不必担忧。   我猛地回过神,恍然惊觉,这个禁地,现在就如同我梦中的幻境,稍不留意,就会被控制心神。   我只觉背后已被冷汗濡湿,握紧宵河,指尖刺入掌心,强迫自己清醒。   再也不会有,那样两个少年,挡在我的面前,为我阻隔一切险境。   如今,我的面前,只有那个来自上古的,魔。   “你终于来了,小姑娘。”熟悉的声音响起,霎时间,我面前的混沌虚空全部散去,禁地石屋原本的样子出现在眼前。   “你是梼杌?”面前站的,是一个男子,面目几乎可以算是英俊的,可是那双眼,泛着嗜血的妖魅之气。   “你说呢?不是我是谁?你来晚了,我已经出来了。”梼杌笑着,“怎么样,我的真身是不是很英俊?小姑娘?”“它”轻佻的笑着。   “真身?你怎会有真身?”我虽一时被它那句“出来”唬的一愣,却又马上想到,梼杌是怨气所化的魔物,根本没有形体,怎可能以所谓的本体出现在我面前,定是附身于什么妖物之上。   “你附身在什么上面?”我问道,眼光掠过他,落在石台的封印上,那个封印,此刻微微泛着红光,建木的图腾似乎动了起来,那些枝条,仿佛活过来一般,不停的互相缠绕着,生长着。   “你根本还未破出封印,你召唤了什么妖物?”我盯着它道,“小姑娘,你果然不会让我失望。”梼杌笑着,身后有什么东西突然长了出来。   “你看我是什么?”它的眼睛陡然间变成金色,强大的妖气让我几乎站立不住。   “九尾狐?”它竟然召唤了一只千年狐妖。   “呵呵,小姑娘,放弃吧,就凭你,根本挡不住我,待我出了这里,不需等到子时,封印就会破除,外面那些人,”它冲着禁地之外努了努嘴,“正好作为我苏醒后的第一顿美食。”   我握紧了剑,掌心满是冷汗。   狐妖说完这句话,化为一道白光,向外扑去,我捏出剑诀,将宵河抛出,手指飞速结印,紫色的剑光带着天墉城的咒法,流转不息,顷刻间阻住狐妖的去势。   禁地门前,紫色和白色的光晕纠缠,僵持不下。   “就这点本事?”梼杌附身的狐妖,声音带着天然的妖魅之气,“小姑娘,你太弱了,若是那个什么陵越的掌教,兴许还能阻住本座一时半会。可是你,不行。”说着,白光大盛,此刻我看到,禁地门前弟子结成的青色法印也在浮动,眼看就要被冲开一道缺口。   我来不及多想,默念咒语,对着狐妖喝到:“空明幻虚剑,去。”   那狐妖一惊回头,只见刹那间已被万千剑光笼罩其中,它悚然变色。      即便是千年狐妖,也不能不惧空明幻虚剑之威,它无奈放弃马上就要冲破的封印,回身闪避。   它恢复人型,掌中凝结妖力,向着我扑了过来,它的掌心穿过漫天剑光的时候,瞳孔却骤然收缩如针。   “你!”   仿佛遇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它对着我怒喝一声。话音伴着它的掌势,结结实实的印在了我的胸前,我不躲不避,硬生生的受了它这一掌。   轰然一声,我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正正摔在禁地封印之上,我伏在地上,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震为片片碎屑,喉间腥甜,却死死咬紧牙关,生怕一张口,内脏的碎片便会从口中呕出。   我还,不能死。   那狐妖却恨恨的瞪着我,“你根本不会空明幻虚剑。”   我扯出一抹笑,勉力平息着翻涌的气血,“是,啊,我当然,不会。”   我喘息着,眼前的景象凝聚了又模糊,灵魂好像又开始漂浮起来。   我的眼前看见陵越,从后山屠苏的屋子里走出来,默默站在山崖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了,这是好多年前,陵越继任掌教前夕。   屠苏离开后的第一个三年之期。   他第一次,失约。   那天,陵越在石屋里坐了一夜,我不放心,天不亮就上后山找他,看到他默默走出,面上神色淡淡的,并无哀戚,却不知怎的,鼻头一酸,眼泪几乎要不受控制。   我不想看到他,那样空洞的眼神。   不知怎么想的,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看剑。”默念咒语,结了个空明幻虚剑的影像。   紫胤真人的空明幻虚剑,威力之大,旷古绝今,我自是不可能修习,却在一次看过陵越使出后,喜欢的不行,于是便练了个咒术,结成幻影,乍一看,倒也似模似样,只是全无威力,只能骗骗人。   练成之时,本想使给陵越屠苏看着顽,却不料情势突变,陵越下山除妖,屠苏蒙冤,等不及陵越回山便被逼走。   此后,便是天翻地覆,风雨惊辰。   屠苏离去不归,陵越继任掌教,年少时的玩闹心情,早已成前世烟尘,再难勾起。   可那一刻,一心想打破笼罩在陵越身上的绝望之色,来不及多想,竟使出了这一招。   陵越回身,看到从天而降的剑光,眸中一震,闪身避开,手上剑气一转,宵河已然在握。   却在下一刻,看清是我,他神色骤然变化,生生顿住身形,足尖连点,向后飞掠,退无可退之时,指尖一弹,破了我的幻术。   他翻身落地,竟然有些微喘,似是真的受了什么惊吓——怎会?他向来是泰山崩倒面不改色的人物,怎会被我一个小小的幻术吓倒。   我有些疑虑的走近他,看清他眼中少见的愠色和……惊惶?   还来不及开口,便被他厉声打断:“芙蕖,你太荒唐了,你可知从背后接近我,使出这样的把戏,有多危险。”   “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呐呐道。   “玩笑?这是可以开玩笑的事情吗?”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的对我说话,“如果方才不是我,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习武之人,你现在已然受伤。你年纪见长,怎的愈发不知轻重?”   “我——”我无言以对,心中却着实委屈,我想说我只是想让他分分心,我想说我不会对其他人用这招,我想说,即便伤在他手下,我也心甘情愿。   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不知何时涌上,竟一时难以控制。   “芙蕖,”陵越的语气渐渐软了下去,“我不该那么大声对你说话,对不起,但是刚才,真的很危险,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大师兄,对不起。”我低声道。   “算了,你没受伤就好,也不知你从哪来的这些念头。”他摇了摇头,再开口,却微微带了笑意,“你若将研究这些的心思放在正道上,早就不是这般修为了。”   他看看我,叹了口气,又道:“你想学空明幻虚剑,我自可教你,只是现在你功底太弱,若真想学,需得勤加修炼。”   “我知道了,大师兄。”   “以后,不可如此冒险。”   “嗯。”   只是一个瞬间的光景,我的思绪竟仿佛千回百转。   待得眼前重又清晰起来,我看见自己仍旧在禁地石屋之中,胸口是撕裂般的疼痛。   狐妖倒在离我十步之遥的地下,怨毒的盯着我。肋下,插着一把小小的桃木剑。   “你竟然使诈。”它被带着咒术的桃木剑此中命门,破了数百年的修为,此刻伏在地上,已几乎维持不住人型。   我低低的笑了,想起方才幻境里看到的,陵越,又被你说中了,使出这个幻术,会被打伤的,不过这次,我是,故意的。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我用空明幻虚剑幻影引的狐妖回身与我对抗。   面对这样强大的剑阵,它定会使出全力一招,我故意不做抵抗,待得它全身修为皆打在我身上那一瞬间,将准备好的施加了天墉城独门咒法的桃木剑正正刺中它的肋间破绽。   这样近的距离,它避无可避,一举被我重伤。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门外被冲击的法阵已重新结起,狐妖也无再战之力。   梼杌,已然先机尽失。   “呵——”狐妖的声音变成梼杌,却完全不似狐妖的怒意,只是安静的问道:“小姑娘,你——值得吗?”   我想说什么,开口的瞬间,一口鲜血喷出,顺着封印的图腾蜿蜒而下,霎时间红光大盛,整个封印开始震动起来。   “子时已到,小姑娘,使出你最后的杀手锏吧,不然,即使不靠这狐妖,我也能挣脱封印了。”梼杌的声音平静,像在说一件毫不干己的事情。   话音未落,封印的图腾陡然破开,刺眼的红光中,我看见那段古朴蜿蜒的神木,缓缓现形——   就是,现在,我来不及多看,手指在虚空划出一个古老的符咒,口中催动咒语,顿时,全身如烈火焚烧,剧烈的疼痛几乎让我昏厥,我咬破舌尖,勉力维持神志,口中不停。   禁地的一切都开始晃动,甚至在我因强烈的痛楚而恍惚的感觉中,整座昆仑山仿佛都在摇晃。   我一撑地面,用尽全力坐起身子,双手结莲花法印,掌中凭空升起一束火光。   念出最后一句咒语,我的身上,陡然出现了成千上万细小的伤口,全身血液随着伤口如雾般喷出,带动掌上火光陡然卷成烈焰,带着一生一次一去不回的决绝,向着封印下的建木喷涌而去。   轰然,巨响,一切都看不到了。   地动山摇,尘烟扑朔而下,我伏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   成功——了吗——   我的脑中只剩下这最后的念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结束了?   我还撑着一缕神志,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头看去,眼前竟赫然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我勉强凝聚神志,渐渐看清,是一个青衣男子,仿佛亘古而来,立在我面前,安静的看着我。   禁地石洞已然坍塌的不成样子,而满目疮痍中,唯独他,安然独立,不染纤尘。   我想我已猜到他是谁。   “梼……杌。”我费力的吐出这两个字,那个传说中的,这片大地的守护之神。   还真的,挺好看的。   “小姑娘,你的名字,叫做芙蕖,对吗?”上古神明静静的说道,“芙蕖,我应该,谢谢你。终于解脱了——”   他似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轻不可闻,“太长了,这无涯的,一场生——”   我想开口,却又是一股血喷出,濡湿了地上厚重的尘埃。   “你要死了。”他俯视着我,眼神中带着空明的悲悯。   此刻,我毫不怀疑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上古之神,高贵的神祇。   我想笑一下,但是剧痛让我的表情扭曲的不成样子,一定,很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类,”他的目光似乎柔和起来,“那么渺小而脆弱的生灵,居然能迸发出这么巨大的力量。”   他说完,沉默良久,抬头看向禁地顶端,仿佛能穿过这坚硬的石壁望向无尽的虚空。   那里,是九天之上,他曾经作为神明存在,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女娲,”凝望了许久,他突然轻轻开口,“终究是你对了,我,错了。这片大地,我曾经立誓与你一同守望,可惜,千万年的岁月中,我早已背弃,留你独自支撑,不惜一再折损作为神明,近乎永恒的生命。”   他像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如今你已沉睡,而我,终将消失,待你再次觉醒后,就请你,代替我,好好看着这片土地吧。”   他的身体,渐渐开始变得透明,“由你一手造出的人类,三界中最弱小的生灵,生命那般短暂,脆弱的不堪一击,又愚蠢昏昧,贪婪自私,但是,”他转而看我,忽而笑了,“却还总有这样的个体存在着,让这片土地,终究,不至于太糟。”   他的身影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下声音还在我的耳边,“小姑娘,当年在这里的那个身上有着一半仙灵的男孩,他是不是,也已经消失了?”   我说不出话,只能微微点头。   “呵——我早料到,你们,是一样的——”话音还在耳边缭绕,他的身影,终于彻底消失。   他最后的声音,在这个空间回荡着,“请记得,我现在的样子,谢谢你,让‘我’过了千万年,终于,再次看到了。”   声音终于消失,禁地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终于,结束了。   我好像,快要死了。我尝试着微微撑起身子,却刹那间不支倒下,砸起一阵烟尘。   我伏在地上喘息着,能感觉到我的灵魂正在消散,耳边嘈杂不已,像有什么妖物的嘶鸣,夹杂着弟子的惊呼,已无力分辨。   隐约间,那些被上古神明之力震慑的妖物,此时似乎重又向我聚拢过来。   可我,无能为力。   魂魄消散,这具肉身,舍了饲魔,也算,是功德一件吧。我咳出一口血,恍惚间想笑,可惜了,我修的,不是佛。   感觉到有妖气逼近,我已然连手指都动不了,索性闭上眼,为什么,还没有死,这样被咬死,我不太喜欢呢——剩余零散的意识,杂乱的想着。   又是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迅速的落下,速度带起的风席卷而来,夹杂着令我安心的气息。   顷刻间笼罩了我。   那么,熟悉的气息,即使魂飞魄散也不会错认——   是他?   我勉力睁开眼,只一柄巨剑从天而降,挡在我的面前,落地瞬间,化为那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身影。   我的眼中,是从未见过的陵越,似是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剑光所向,俱是杀手,毫不容情。   那些妖物感知到他的凛冽气息时便已四处逃窜,此刻有逃的慢的,在他一挥手间便元丹尽毁,哀叫着满地打滚。   我看着他的身形流转,觉得,即便此刻已然身在地狱,我也,感激不尽。   没想到,还能再看你一眼。   他的身影,终于还是模糊了,最后一眼,似乎看见他向我奔来,在我面前俯下身子。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见了。   意识彻底消失前,眼前恍惚间,是那一年,午后,天音阁,小小的少年向我伸出手,阳光斜斜的,漫上他的眉眼。   大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对不起,没能,陪你到底——   芙蕖篇 完   ? ☆、陵越篇之一 ?  当玉泱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距离天墉城数百里之外的村庄,带领弟子帮村民清理妖物肆虐后的一片狼藉。   休息的时候,我望向天墉城的方向,已经很多天,没有收到那里传来的消息了。   我的手习惯性的握住腰间的环佩,冰凉的玉质如同一汪清泉 ,总是能轻易浇熄我心头的火焰。   我告诉自己不必担心,可能,是她将事情都安排的很好,不需要我操心吧,毕竟,这些年她成长的很快。   快的,让我常常忍不住吃惊。   当然,这样的话,我从未与她说过。   现在的她,也并不会再拉着我多话,很多时候,她只是将必要的事情报与我,然后安静的听完我的指令,就默默离开,然后,会将我所说的都做到,做的很好。   如同一个,最合格的教内长老。   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只是隔着岁月的尘烟,有时候我恍然间会想起,曾经,那个女孩,会拉着我的衣袖,摇着我的手,笑靥如花的央我带她一起下山。   又或者,在我远行回山以后,急匆匆的跑来找我,鼓着脸颊,抱怨我已经很久没有与她说说话了。   再不然,她会找来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用各种名目送于我,我记得她将它们托在掌心,仰起头满脸希翼的看着我,她的眼中,盛满了光彩,微微一动,波澜潋滟。   那个女孩,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   我有些出神,这是这些年来少有的。   所以当那把剑狼狈的近乎栽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竟然一时无法回神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也或许,是那一瞬间,平生第一次,我的本能,让我想要逃避一些将要被告知的现实。   玉泱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拍拍身上的土,便牢牢抓住我的衣袖。   我看到他的嘴在动,我清晰的听见他的声音,但为什么,我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他在说什么?什么上古神魔,什么灭顶之灾,什么封印之法,还有,什么禁术,什么……牺牲?   谁牺牲了?   她……吗,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觉得脑中轰隆作响,似有声音从悠远前尘袭来:“每次我一离开最亲的人,总是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一字一句,像是诅咒。   玉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我。我拿在手上,手指却像不听使唤,竟无法在第一时间展开它。   我的手在发抖。   可真是稀奇,从七岁拿起剑的那日起,无论面对多强大的对手,我的手,都稳定如铁。   师尊曾说,这是一双注定执剑的手。   可是在这一刻,我的手在抖,连带着手中的信笺,如同秋风里的蝉。   “师尊。”玉泱满含忧虑的声音唤醒了我,我深吸口气,镇定心神,缓缓的,将信展开。   信上的内容出现在我眼前,不过寥寥数语,字迹潦草,看得出写信之人的急切。   “掌教师兄,天墉大难将至 ,芙蕖恐独立难支,见信速归。”   细看下方,却还有几行细细的小字,像是犹豫再三最终加上的,   “师兄临行托付,言尤在耳。故此番境况虽险恶,芙蕖亦定尽全力,守天墉百年基业,虽死无怨。唯曾应允相伴,恐怕食言,还望师兄恕罪。若芙蕖先行一步,此生只得伴君至此,前路漫漫,好自珍重。”   字写的很小,不知因玉泱一路紧迫汗湿或是其它,像是被什么水渍泅开,字迹愈发模糊。   看完信的一瞬间,我的手指不自觉的握紧成拳,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脆弱的纸张在我的手中立刻化为粉末。   “师尊,你——”玉泱用力抓住我,我知道他很担心。   自他出现起,我始终一言不发 ,我知我这样的反常令他害怕。   但是真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甚至,到了这一刻,我依然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接受,他带来的消息,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长出一口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该怎么做。   是了,我需得立刻回去。   马上,回去。   “玉泱,与你陵戊师叔说,我先回天墉城。”这是我见到玉泱后,说的第一句话,而话音未落,我便将御剑之术催动到极致,向着昆仑山方向,飞驰而去。   千万,莫要来不及。   求求你。   半日的时间,便到了昆仑山下。   山下的境况,让我只觉自己已然沉入了千年寒渊,每一个骨节都冒着寒气。   我无暇也无力多加思索,只能马不停蹄的向山上冲去。   你,不能有事。   在半山却遇到了道渊真人,得知因他的庇护,山脚百姓方得安全无虞。他来不及与我多做寒暄,只着我速去天墉后山禁地。   看着他的神色,我忽然觉得,呼吸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   我沉默的转身继续上山,甚至没有余力与道渊真人多道一句谢。   一路上,妖物横行,弥漫的妖气令人胆寒。   我的心,越来越凉了下去。   “天墉城建立数百年,从未遇如此劫难,芙蕖姑娘——实在太难得——”道渊真人的话在我耳边回响,难得,为什么难得,她到底,做了什么?   我牙关紧紧一挫,挡在我面前的,这些妖物,都该死。   我手中光芒暴增,宵河显形,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芙蕖,请你,再等等我。   终于在妖物中杀开一条血路,御剑上山。   刚到山顶,却突然,听见一声巨响,整座山峰剧烈的摇晃起来,那些妖物,想感受到什么,四散奔逃,   发生,什么事。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像是被什么一把紧紧攥住,有剧烈的痛楚蓦然传来,我张了张口,几乎错觉自己会呕出一口血。   不要,真的不要,老天,请不要这样待她。   看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静静的伏在地上,看不见她的脸,但身上的衣裳已被血染透,我甚至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的。   地上堆积的厚厚的灰尘被血濡湿成暗红色,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她身上,怎会流出这么多血——   我看着她倒在几步之外,想走过去,却突然间忘了该怎么迈步。   不,不会的,那不是她,绝对不是——   她不会的,不会的——她怕黑,怎么会半夜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她性子恬淡懒散,从小不爱练功,怎么可能学会这么厉害的咒术;她最怕脏,更怕见血,怎会,弄的自己一身又是灰,又是土,又是——血;她明明那般胆小,当年一个妄镜试炼都能吓得她一路往我身后躲,怎么敢,就这样一人一剑,对峙上古的魔物。   还有,她不是向来,最听我话,只要我皱一皱眉,她什么都会答应,她,不是最害怕我不高兴的吗——   怎么会,让我,如此——   她怎么会,怎么敢——   我也不知道,她在我心里,有这么多的模样,如此清晰。   微笑的,撅嘴的,生气的,耍赖的,懂事的,掉泪的——   却唯独,不是现在这样,静静的躺在那里,毫无生气,像是——   我闭上眼,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颤抖。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可以这样,真的,不可以。   缓慢的,我向她挪动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   我的脚像长出了茎须扎根地底,每迈一步,都需要用尽全力。   我甚至能听到身上每一个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下一刻,就会散开,洒落满地。   我还是走到了她身边,俯下身子,将她抱起。   她躺在我的手臂,我看到了她的脸。   真的,是她。   她脸上,好脏。   灰土和血迹污成一片——她从来爱美如命,怎能忍受自己弄成这样。   外面的妖物应是处理的差不多了,渐渐的,有弟子涌来,看到洞内的情景,一时皆噤声垂首,无人敢入内。   我却无心理会他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把自己弄的这么脏。这样想着,我举起袖子,仔细的擦拭她脸上的脏污。   似是过了许久,终于有辈分较高的弟子,大着胆子走上前,小声说道:“掌教,把妙法长老抱到屋里吧,这儿,风大。”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像有什么怪物在我胸膛中肆虐叫嚣——好,难受。   我抬手压住心口,终于,呕出一口血,衬着地上已然干涸的血迹,透着森森不祥的鬼气。   “掌教真人。”众弟子悚然失色,一拥而入,把我们围在中间。   “请掌教真人务必节哀,保重身体,您这样,妙法长老在天有灵…”   “出去。”我面无表情,冷声打断了他。   他在说什么,什么节哀,为什么要我节哀,死了人才要节哀不是吗?还有,在天有灵又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们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   “出去。”我低低重复了一句。弟子们不敢违逆,默默退到禁地之外。   “陵越。”戒律长老排众而出,走了进来,他自幼看我长大,此刻情急,唤了我的名字,“你清醒一点,芙蕖她,是为天下苍生牺牲的,除魔卫道,本就是我辈中人的天职。你该为她骄傲才是。”   天下——苍生——   我突然想纵声狂笑——天下苍生?   我这一生,背负着这四个字,未敢有片刻轻松,而它们,除了赐我一身疲累沉重之外,便是无休无止的,夺走我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   先是屠苏,然后是她。   若说屠苏命中带煞,注定不得善终,那她呢?她又,何辜?   只是因为,爱上我——   就这么,罪不可赦?   我在戒律长老惊恐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唇边讥讽的笑意。   “除魔卫道?卫谁的道?”没想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戒律长老一时呐呐不能言。   “那是我的道,不是她的。”我轻声说完,闭上了眼,“师叔,请你,也出去吧。”   我听着他们退出去,禁地里渐渐安静下来。   有冰冷的风,自洞门外的旷野不停的吹进来。   我抱紧了她尚存温热的身子。   芙蕖,你冷不冷?   我,很冷。   很冷。   我拥紧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天光从石缝中透进来。   我闭着眼,觉得自己正与她一起,化为洞中的一块顽石,千年万年,等待风化。   却突然,好像感觉到什么。   我蓦地睁开眼,犹豫半晌,还是伸手,小心的探向她的颈间。   我不可置信的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气息,在她体内流转着。   怎么——可能。   我吸了口气,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将她扶起,顾不得自己仍在翻涌的真气,催动修为,将灵力源源不绝的输入她体内。   但此刻她的身体像破损了的杯子,灵力入体,瞬间便流散大半。我任由修为消耗剧烈,加快了输送灵力的速度。   不多时,额上已布满细汗,真气流转愈发不顺畅。   我咬咬牙,不管不顾,仍是将灵力持续不断的输送给她。   许久许久,我将要彻底支撑不住的时候,终于感觉到,她一下轻微的心跳,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渐渐的,她的心脉,有了细微的律动。   成功了?   我撤开双手,几近脱力的坐倒,眼眶却微微发烫——第一次,诚心诚意的,感谢上苍,让她,回来了。   稍微缓过口气,刚想直起身子,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撑住地面,只觉得全身真气逆转不止,在体内翻腾奔涌,我忍不住伏下身子,接连呕出了几口血。   我伏在地上微微喘息着,静待这一阵虚脱般的晕眩过去。   待得双眼稍能视物,我弯腰将她抱起,不理会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和眼前的天旋地转,向外疾步走去。   门外守候的弟子看到我,一时不知是何状况,我也无意多做解释,只迅速交代道:“传信给幽都,请巫咸大人速来天墉城一趟,陵越有要事相求。”顿了顿,还是加了一句,“传话给他,就说,事关生死,请他务必,尽快赶到。”   话为说完,我强行催动修为再次驭剑,向前山飞去。   千觞,一切,看你了。   ? ☆、陵越篇之二 ?  等待千觞到来的期间,我用天墉城法术试着为她疗伤,但收效甚微。我只能靠不断的给她输送灵力,来维持她细弱的心脉。   我心里明白,这样做于她现在的状况其实杯水车薪,并且会迅速耗损我大量的修为。但一停下来,我就会被一种陌生的,巨大的恐慌感包围,我不愿意去考虑其他的任何可能性,只是固执的握着她得手,将灵力输入她体内,源源不绝。   玉泱黄昏时分便也回到天墉城。看来他确实颇有些天分,这么短时间内,对驭剑之术的掌握,已有几分心得,好生□□,应能成大器。   只是,我现在,没有丝毫心思考虑这些。   他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与我听。   我终于知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就在这短短几天,天墉城究竟发生过什么,她究竟,独自面对过什么。   我知道了一切,却仍只能沉默,能说什么呢,世人皆道陵越如何天纵英才,如何侠之大者。却无人知道,我曾经多少次,经历过多少时候,那般的痛恨,痛恨时不我予,永远在我控制不了的时候,发生变故。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该说什么呢,我总是在救人不是吗?好像,天下人都在等着我去救,却唯独,永远救不了我最亲最爱的人,当初屠苏离开,我明知他终将一去不返,却无力阻止,最终任他独自走上那条不归路。   好像噩梦重演,只是如今,那个转身而去的人,变成了芙蕖。我身边,唯一还拥有的人,我却再一次,放任她,只身仗剑,去挑战天地间最强大的魔。   而我,依然不在,始终不在,永远不在。   可与屠苏不同的是,这一次,我是可以在的,这一次,我本是,应该在的。   芙蕖她,只是那样一个小姑娘啊。   那个永远追在我身后,不爱练功,胆小娇气却又善良侠义的小姑娘,那个爱美爱笑,总是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的小姑娘。她不是应该永远那样吗,不是应该永远,无忧无虑的吗?   何其——忍心——   我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默默,闭上了眼。   “大师兄,以后你去哪里都带上我好不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也不会发生不好的事了。”前尘过往里,是谁在说话,笑靥如花。   当时我,好像点了头。   对不起,我又一次,失信于你——   入夜时,跟我下山的弟子已一一回归,见天墉城里此番景况,并无一句赘言询问,只是迅速的,开始各司其职,很快便将城中的混乱稳定下来,一切似乎上了正轨,全然不需要我过问。   自然,他们都是天墉城最优秀的弟子,此次若不是我将他们全部带下山,她又怎会如此孤立无援。   我突然想冷笑,太强了啊,强到,那么自以为是,以为,我可以把控一切,以为,每一次离开,再回来,都会看到她,安静的,微笑的,等着我——   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   所幸千觞知我甚切,收到传书便知关系重大,因而即刻上路马不停蹄,隔日午后便赶到天墉城。   我将经过简单的讲与他,他听后只是皱眉:“任性,任性,这样一个姑娘家,怎的如此任性大胆,居然敢独自一人,对战上古魔神?”他看了看我,忽而又一笑,“不过,居然还能召唤祝融之力,我对你们这天墉城,倒是刮目相看了,这份胆识,不怕死的劲头倒是与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着,又长叹一口气,摇头道:“你说你们这些人,能不能别总这么极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先跑就是了,来日方长,为什么总要这么决绝呢。”千觞恢复了幽都巫咸风广陌的尊贵身份,却仍不改尹千觞说话的浪荡不羁。   “上古魔物现世,人间将有一场劫难,她若不把它立时消灭,魔物脱出现世,蚕食天地怨气,很快就会强大起来,届时,恐怕再无人能拦阻它鱼肉人间。”我知道千觞玩笑的口吻下,是真心的担忧和无奈,我亦知,他也担心,芙蕖如那人般,一去不返。   我按了按眉心,疲倦的说道:“芙蕖做的没错,错的是我,我不该把她一人留在山上的,若是我在——”我双手忍不住握成拳,仰起头深吸口气,“她又怎会——”   “不能怪你,”千觞默默的扶上我的肩,“这事是碰巧,谁也不想这样,再说,她被祝融之力反噬,居然还能活到现在,可见你为了救她,也是不遗余力了。”   他说到这,忽然想到什么,强行拉过我的手,搭上脉门,片刻后,摇头道:“看来我错了,你不是不遗余力,你简直是不顾性命,”他的眼中第一次没有了笑意,“陵越,你可知你现在真气凌乱灵力涣散,你早已受了严重的内伤,可你,非但不好好调息修养,还继续强行催动修为输送灵力。再这样下去,我怕芙蕖姑娘还没救回来,你就也可以交代在这了。”   我沉默不语,他说的,我都知道,从那日惊闻天墉城中变故,情绪激荡之下驭剑千里不曾调息,全身真气流转已然阻滞,到得山下,又杀戒大开,一路上山,与各方妖物对战,各种冲击之下,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再到看到她,惊恸交加,真气开始逆转,最后为她疗伤,不顾阻滞的经脉不断催动修为,最终,反噬自身。   道家修行,本就讲究平心静气,最忌情绪大起大落,否则轻则令体内气息紊乱修炼受阻,重则反噬伤及自身,而修为越深厚,反噬之力也越强——这些,我都知道。   可我——我想说,如果我的命真的能换回她,那么,我可以毫不吝惜的奉上,更勿论耗损一点修为。   但我,什么都没说,只微抬唇角道:“无妨,我自有分寸,”我抬手握住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只求你,救救她。”   千觞叹了口气:“咱俩之间,原不必提一个求字,你放心,我当尽力。”   我点头,他重重握了握我的肩,转身进屋。   我站在廊上,定定的看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握住了腰间的环坠——这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时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无论强敌环伺或是羁旅风霜,当我开始淹没于愤怒,悲哀,失望,紧张甚至无助的种种情绪时,我都会紧紧握住它,清凉,坚硬,而温润的质感,握在手中,像是我在这个混乱而又荒唐的世间,最后的支撑和慰籍。   它其实,是一个剑穗,却并没有系在我的剑上,因我拒绝,一次又一次。可最终,它还是执拗的,被留在我的身边,在这些年间,逐渐成为我的习惯,陪伴着我,渡过无数次的险境,破解无数的危机。   我其实,没有旁人想像的那般无所不能,我也有许多的事情觉得棘手,觉得焦灼,觉得一筹莫展五内俱焚。   但我没有这个权利,我看着那些望着我的眼光,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示弱,哪怕一丝一毫。   因为他们在看到我的瞬间,便深深相信所有的事情都将一帆风顺顺理成章的好起来,他们不需要再去考虑如何做到,能否做到,只需要信任的看着我,告诉我,他们相信我。   一切,就应该得到解决,因为,有我。   而我,却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依赖谁。   有时候,我觉得我如此执拗的等待屠苏的回来,为他空悬执剑长老之位,除了承诺,更多的,是我太想,有个人,能与我在这个世上并肩同行。   我一个人,太累了。   然而那个人,早已远去,我终知,他再不会回来。   于是不知何时起,我开始依赖那枚小小的环坠,依赖它像有魔法般带给我的,那些陪伴,那些安慰,那些鼓舞。   而其实,我知道,那些魔法从何而来,赐予它的,是那个女孩。   那个,一丝一线将它做出来的女孩,那个笑意盈盈的托起它,递到我的手中,一次又一次,最后,亲手,将它系在我的腰上的,那个女孩。   可我,要失去她了。   千觞进去了一天一夜,我在门外守了一天一夜,期间好像有弟子来过,劝我歇息之类的,但见我毫无反应,也就默默退去了。   我知他们好意,但我不需要休息,我只有看着那扇门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心跳,能够稍微平稳,不那么慌乱,是的,慌乱。我想这话说出来一定是个天大的笑话,但我真的,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连自己的心跳,都控制不了的感觉。这也许就是常人说的害怕或是恐惧罢,这种陌生的感觉很糟,但我,无力抵挡。   千觞终于推门而出,看到他难掩疲倦却带着笑,对我微微点头的那一刻,我觉得双腿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我想大笑一场,又想大哭一场,但我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的站着,身形甚至没有一丝摇晃,半晌,也对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谢谢。”   他挑眉一笑,拉我坐下,沉吟片刻道:“我已将她的魂魄用幽都秘术封印回她的身体,她的心脉被极为霸道的力量震断,亏得你修为深厚,又那般拼命,方才护住她最后一缕气息不绝,否则,她断断撑不到我来。但我有一事想不通。”   他皱眉道,“芙蕖姑娘用噬魂血煞召唤祝融天火,本来,这凡人魂魄承受天界业火,该在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但我见她时,她的魂魄之力虽已微乎其微,却确确实实存在她体内,并未消散,这——”他迷惑的看向我,“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想,大约因为当时禁地的力量太复杂,又不知怎的恰好维持了某种微妙的平衡——”我亦知血煞之力无救,因此那日乍见洞中的景况也几乎就此绝望。谁知却感受到她未散的一丝气息,惊喜之下根本来不及多想,一心只想救回她。但这两日在门外等待,我再回想当时的状况,稍作推敲,心中已明了十之七八。   “那日我赶到时,清楚的感受到禁地内三股极为强大的力量,神明之力,上古封印之力,以及一股极为强大的妖力。”我回忆着着,接着说道,“这三股力量相互纠结抵消,我想,该是在那密闭的石洞中形成了一个道场。”   “道场?”千觞眼睛亮了起来,“浑圆无极,生生不息——”他双掌一拍,“这便是了,芙蕖姑娘魂魄散出时,正好被卷入这个道场,禁地为护封印之力不散,本就修成一个类似容器的形状,这样,这些力量裹夹着魂魄之力,在石洞内流转不息,竟一时之间并未消散。”   他微微摇头,“奇迹,奇迹啊,偏巧芙蕖姑娘身上佩的珠子,是西海至宝镇魂石所制,虽不似玉横能吸灵,但却有聚魂之力——”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真是天意,天意啊。”   我微微吐出一口气,天意吗?   那镇魂石,本是屠苏他们救下夔牛一族时所获赠,说是关键时刻能够救人一命。后来屠苏说我们这群人中,只有芙蕖功力最弱,托我转赠予她,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次,真的救了她的命。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是吗。   千觞突然一掌拍到我肩上:“不过,虽然有奇迹,可是那么混乱的情况,这么稍纵即逝的机会,除了你,怕是没人能抓住,何况,除了你,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为救人,使出那等不要命的法子。”他握了握我的肩,“与其说是天意,不如说是你的执着,胜了老天。”   我微微苦笑,也拍拍他的肩,“无论如何,谢谢你。”   “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不过——”   他看着我,眼神突然严肃起来,“有几件事,我一定要先与你说清楚。”   看了他的表情,我默默握拳,猜到了几分:“你说。”   他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说道:“其一,她虽未散魂,但天界之火对魂魄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至于这些伤害会造成什么后患,暂时还不可知。其二,我虽将她魂体封印,但你要知道,她的魂魄不可能再像常人般与身体融合,灵魂之于身体,就像植物之于土地,离开了土地的植物,照顾的再好,终究也会萎谢,只是时间长短。”   他看看我,接着说道:“因此,她的魂魄无法再从身体获得生气,只能靠你每隔一段时间便为她输送灵气维持,而即便是这样,她的魂魄之力也会越来越弱。我的封印,最多只能保她十年,十年期限一到,需得重新封印,但是随着她灵魂之力的减弱,她的身体也会逐渐衰退。”   我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沉声问道:“还有呢?”   “还有最后一点,芙蕖以凡人肉身为载体召唤天火之力,再以全身血液为媒,施出禁忌之咒,方能将天界神木焚毁。但这么一来,祝融天火的力量便留在她体内,虽然大部分已随咒术散出,但毕竟还有残留。”他看看我的脸色,“可即便是残余的一点,亦非肉体凡胎所能承受,若是发作起来…”   “如何?”   “如业火焚心,痛苦不堪。”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若以真力为她逼出呢?”   “不可,她的魂魄身体都及其脆弱,万万承受不了外力强烈冲击。”   一时间,我与他都未再开口,沉默如水般蔓延。   许久,他安静说道:“人是救回来了,但是若要走下去,你们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未来该如何,你还需好好考量。”   我缓缓闭上眼睛。“如此,我明白了。”   千觞走了,他身为十巫之首,不能离开幽都太久。   我走到了她的床前,低头看她,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却终于不再弥漫着青灰色的死气,我伸出手,犹豫片刻,终究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柔软,我闭上眼,终于有了实感。   她,真的回来了。   无论如何,这一刻,你还在,我已,别无所求。   然而想起千觞的话,未来的路重重险阻,她将要忍受的痛苦那么深,那么多,我无法替她选择。   我仔细的抚触着她的脸,这一次,我会把选择的权利留给你,待你醒来,我会,让你做决定。   但无论如何,我只想听你,亲口再与我说一句话。   待你,醒来。   然而,她一直没有醒来。   千觞走后一个月,她仍然沉沉睡着。   而我,开始重复着一个噩梦,梦里,是一个又一个转身而去的身影。幼年时家乡洪灾,片刻前还软语温言哄我入睡的娘亲,回首间便被吞没,只留下一句,照顾好弟弟。   但我没有做到,我很努力,却终究在一个转身间弄丢了他,我的弟弟。   再后来,是那个眉心朱砂似血,目光清澈如水的少年。我答应带他踏遍万里河山,行侠仗义,然而我还是没有做到,我最终能做的,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走出我的生命,永不回头。   我一生所经历的一切最惨痛的离别和失去,走马灯般在我眼前流转,最终定格在一个画面——冰冷的石洞,漆黑的夜,她倒在那,一动不动,血的颜色覆盖了我眼前,铺天盖地。   我挣扎着惊醒过来,汗湿重衣,再难入睡。   后来我发现,我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能够平静下来,也只有知道她正在我不远处沉睡的时候,我才能安然睡着,不再受梦境困扰,虽然,也只得片刻。   于是我每天除了处理城中事务,便是在她房中坐着,夜以继日。   我似乎很久没有吃饭,也没有躺下来好好睡一觉,除了困倦已极时伏在桌上略略休憩,一点风吹草动便又会醒来。   我隐约觉得我的内伤似乎在加重。   但我无心理会,我只是在想,她为什么还不醒。   千觞临行时说,他虽然救了她,但这种情况实在前所未见,因此以后会发生什么,禁术带来的后患究竟是什么,他亦不得而知。   难道,这就是千觞所说的后患?   她,会永远这样沉睡,再不醒来。   我不想再去深入思考这些可能,我只是每天在她房里,看着她,安静而沉默,如她一般。   我恍然觉得,我渐渐也变的跟她一样,离这个世间越来越远。浩大的天地间第一次如此安静,仿佛只剩下我跟她。   直到,有一天如往日般伏案休憩,醒来时恍恍惚惚竟不知睡去了几个时辰,还是已过了几日。   怎会这样,我觉得脑中昏沉的非比寻常,勉力支撑站起,却在下一刻,陷入彻底的漆黑。   醒来时在我久违的房中,我坐起身,只觉得全身疼痛如骨节碎裂,还未回神思索发生何事,便看见玉泱放下手里的水盆,惊喜的奔过来,“师尊,您可算是醒了,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弟子们——您醒了就好。”   昏迷吗?这种事情,已经多年未曾发生了。   我按住心口,略微尝试运转真气,阻滞的疼痛让我认知到,我的内伤真的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或者,我该在它不可收拾之前,先为自己治疗一下,毕竟,若我伤重不治,她怎么办。   我还在模糊的想着,突然房门打开,一群弟子涌入,跪在了我的床前。   这又是干什么,我皱眉,却未出声询问。   “求掌教真人保重身体。”弟子们齐声说道。   “掌教真人,”不待我开口,凝丹长老也走了进来,“掌教真人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妙法长老若知,也会痛心疾首。”   他走上前,递给我一丸丹药,我无言的接过,一旁玉泱赶忙递上杯盏,服下后,胸口的钝痛果然缓解许多。   “天墉城数百年基业,妙法长老性命安危,皆系掌教真人一人之身,还请掌教真人顾念于此,万不可再如此自伤。”   我看着他们,不知该如何与他们解释,我并非如何万念俱灰,更无意自伤自残,我只是,忘记了——   忘记了该吃饭睡觉,忘记了该给自己疗伤,忘记了天墉城,忘记了从记事起便背负在肩上,几乎已与我融为一体的,责任。   他们,说的对。我,不能如此。   天墉城,他们,还有她,那么多人都还仰仗着我,我不能倒下。   没有权利倒下。   闭上眼,突然觉得半生倦意在此刻袭来,我只想沉沉睡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稳定镇静,“我知道了,你们,都起来吧。”   我实在困倦不堪,让我,再休息一下吧。   醒来后,会好起来的。   再次醒来,屋内已无他人,桌上摆着饭菜却还冒着热气,我望着那桌饭菜,一时并没有动。   窗边传来一阵响动,我抬眼望去,隐约可见的身影——阿翔?   它怎会跑到这来?我打开窗,它扑扇着翅膀飞了进来。   绕了两圈后,停在我肩上,怎么了?我侧头看它,下一刻,却被它轻轻啄了一下。   它啄的很轻,其实并不疼,但是我有些讶异,它从很小被捡回山上,从未攻击过我。   我皱眉看它,它却又飞了起来,这一次,落到了餐桌上,歪头看着我,叫了一声。   是叫我,吃饭?   我微微摇头,真不知道是谁教它的,半晌,又苦笑,怎会不知是谁,还能有谁呢。   算我,败给你们了,我认命的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   吃下第一口,又有些控制不住的恍惚,不一样,这个味道,不是她。   我放下筷子,抵住额头,半晌,呵出一口气。   已经,十多年了,我的每一餐,都是她亲手料理。   初时因我对吃穿并无考究,担任掌教后,也未循例另设厨房,只是餐饮另外由弟子送至房中。   但不知哪一日起,弟子送来的饭菜,我一尝便知,是出自她手。   本以为又是她心血来潮,便未多加询问,谁知道,这之后的每一餐,都是这样。   十二载,从未间断,四季变换,应季蔬果,日日常新。   偶尔我身体有恙,症状轻微自己都未察觉,那送来的饭菜里就会不动声色的,添加了对症的药膳食补。   其实,我都知道,一直知道。   只是最初时并没有与她提起,以后年岁日久,便更加不知从何开口。再之后,便成为了习惯,如她一般,顺理成章的存在。   此刻突然想起,原来,我从未,与她道一声谢。   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直到饭菜热气尽退,我才恍然回神,重新拿起筷子,吃完了,这些日子来的第一餐饭。   ? ☆、陵越篇之三 ?  一切仿佛都恢复了原状。   几日之后,身体稍微好转,我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忙碌。   首先要处理离开这么久堆积下来的一些杂事。虽然她在时将大部分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但是仍然有许多事情是积压在案,留待我回山定夺的,虽然不甚重要,却繁琐非常。   此外,天墉城此次甫临灭顶之灾一事,渐渐传扬开来,许多交好的门派亦派弟子或执事人亲自前来慰问,一时间,到访之人络绎不绝,清静许久的山门倒是久违的热闹。   对他们的好意,天墉城一一领受,但具体事实,以及最终如何渡过,所有弟子仿佛有志一同,均是缄默不言。对外只说天降大劫本是修道之人必经之路,此次城中弟子众志成城渡此劫难,总算有惊无险。   因芙蕖当机立断将修为低下的弟子和门人都送下山,城中亦部署妥当,因此此番历劫竟无一人身亡。在大战中受伤的弟子得到救治均无大碍。被妖物破坏的山门,建筑,也在着手修缮。   一切,都渐渐好起来,天墉城,仍是天墉城。   只除了,她仍旧没有醒来。   我没有再一日日的在她房里呆着,只是等每日太阳落山,城中事务处理停当后,我会去看看她,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失常的呆坐,而是开始与她说话,说一些前尘旧事,说我们的年少时光,说屠苏阿翔,师尊红玉姐。   说说她一直想听,却从没有与她细说的,我们山下经历的那一切,琴川,江都,秦皇陵,瑶山,幽都;说说我们后来渡过的,这十多年的时光,她的陪伴,妙音阁每一夜,待我歇息后,才会熄灭的灯。还有,玉泱,玉真,那年她将玉泱带回山上,小心翼翼的看我,又怕触动我的心事,笨拙的想要给我安慰。   其实玉泱天分确实高,秉性也纯善,确实,有几分像他,但我从来未将玉泱当成过屠苏,屠苏已经离去,他与我,也只有这一世兄弟的缘分,这些我都知道,若有遗憾,是因为他的一世,实在太短,我们并肩同行的岁月,亦实在太少,而这短暂的一生中,他又受过太多的苦。   然而,我知他最后的选择,更知道他这一生,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有些人,是注定不会被遗忘的,我也从未刻意忘记。他会永远存在我的记忆中,存在那一段仗剑江湖的岁月里。   因此,我虽惋惜思念,却并非无法面对,我会等待着他,守候着三年之约,我知他不会回来,但我愿意留着我与他最后的约定,像是一种盟约,一种仪式。   我收下玉泱,因为这个孩子无论天资或是天性,都很适合修仙练剑,如能妥善□□,来日应能成大器。   但她一定不曾知道,我自山下第一眼看见玉真,想起的,却是她,那样小小的女娃,那样柔软温热的气息,那样死死咬着唇不肯哭出来的倔强,还有,那样惊惶却澄澈的眼睛,像某种无辜的小动物。让我无端的想起,某一年午后,天音阁的日光,那个蜷缩在桌子底下的小娃儿,那只小小的,握在我手中的手。   那个女娃,有着一双与她神似的眼,那样的眼睛,让我无法硬起心肠,在她咬着唇死死攥着我的衣摆的时候,我有千万个拒绝的理由,却只是弯腰抱起她,带她回山。   芙蕖看到这个孩子,一定会喜欢,会久违的,弯起眼睛,笑的像年少时拉着我的衣袖,灿若春花,眸光潋滟。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被我飞快的压下,收拾的毫无痕迹。   但我知道,我从未真的忘记,那张笑脸。   我只是装作忘记了,装了这么多年,把自己骗的,天衣无缝。   门吱呀一声推开,小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想是没有料到我在屋里,来人睁大眼看着我,半晌,轻轻的呀了一声。   “玉真,玉真见过掌教真人。”女娃有些许的慌乱,这几日城中事务繁多,我过来的时辰越来越晚,大多在她睡下之后,因此已经数日未曾见她,此刻突然发现我在,连忙端起弟子的姿态,别扭的,有些可爱。   我忍不住笑了笑,这应是她受伤后我露出的第一个笑容,玉真像是吓到了,看着我像看到了什么怪物。   她是有些畏惧我的,虽是我带上山,但我自知常年不苟言笑,对孩子来说,要亲近太难了。   就连玉泱,虽是我的入室大弟子,我亦知他对我真心信服崇敬,但若论关系,显然他亦是更亲芙蕖些。   那个人啊,身上总是带着令人安心的柔软,跟她在一块,永远不用担心被拒绝,被刺伤。   就像,当年屠苏上山,我知道她最初的抗拒,还曾经心有顾虑,却在我还来不及为他们调解的时候,便已在某次偶然看到,小小的她,像母鸡护小鸡一般,把比她高出一些的屠苏护在身后,昂首对着几个比他们修为高出太多的弟子,毫无怯意。   又像那一年,她发现当作姐妹的晴雪骗了她,那般生气又失望,可嘴里说着狠话,却还在夜里挑着灯,继续为她穿着那条据说很重要的手链。听闻幽都婆婆受伤,她别开脸,却又第一时间跑到掌教真人那里,求来伤药,送去给她。   那样的人,即使伤害了她,都不需要去求得她的原谅,因为她根本不会恨人。   多傻。   是不是就因为这样,她就可以一再的承受伤害,承受冷落,承受所有本不该由她背负的命运。   我们经历过的传奇里,她明明只是个局外人啊,她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就那么一头跳进来,陪我承受所有悲哀,赔上她的青春,她的韶华,她的一切,陪着我。   最后,几乎赔上了她的性命。   太傻了。   “掌教真人,”玉泱看我看着她发呆,犹豫再三,还是默默的蹭过来,轻轻的拉了拉我的衣角,仰头看我,“您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见我没说话,她咬咬唇,鼓起勇气又说道:“玉泱师兄说,您经常不吃饭的,师尊说,这样不好。”   我低头看着她,那双还带着微微怯意的眼睛里,却满是关心和担忧,澄净而直白。   我自从回山后,心中的某个角落便像结了一整块坚冰,冰冷又锋利,时时梗的我胸口刺痛,,呼吸困难。   而此刻,那块坚冰,浸在这孩子像一汪温泉的目光中,终于,缓缓的,出现了裂痕。   我将玉真抱起,放在腿上,只觉得心中的硬块逐渐消融成水,几乎要从我的眼中流出。   “掌教真人,你不要哭,师尊说过,只要人活着,就会长相见,师尊一定一定,会好起来的。”小小的女娃看着我的眼睛,满脸认真的说着,小小的身子努力伸长了手臂,环绕着我。   我闭上眼,将脸埋在她温热柔软的气息中,从心底消融的雪水,终于,流了出来。   是,热的。   我忽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芙蕖,若是你永远这样睡下去,是不是,就不必承受千觞所说的那些痛苦。   若是如此,我愿陪着你,就像,你曾经陪伴我的,那么多年。   日子便这样平静的流走。   天气渐渐凉了下去,夜里的风已是一阵紧似一阵,早起开门便见小童拿着扫把打扫一地裹夹着寒霜的树叶。   转眼又是岁末。临近年关,城中琐事繁多,我愈发忙碌起来。   “肇清,不是与你说过,山下百姓今年遭劫,收成大受影响,这三月的租用,天墉城一概免了,怎的账上还是有百姓缴纳的租用。”我皱眉问道。   天墉城弟子众多,山下田产是日常开支的重要收入,账目复杂,向来由戒律长老一房负责,我平日并不多过问。只在每年岁末,将戒律长老交上的账目汇总大概查看一番。   “禀掌教真人,山下百姓感念天墉庇护,且素知山上清苦,不愿再接受免租。”应声的是戒律长老门下大弟子肇清。   我还想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   得到我的应声,玉泱推门进来,在我案上摆上一壶茶,几碟小点。   这些日子,每到申时,他都会为我准备清茶点心送来,我知道他的用意,但真的不必,有些事,不需要取代,也,取代不了。   玉泱放下东西,躬身行礼,正要出去,我叫住了他。   略一沉吟,我又对肃立一旁的肇清和其他弟子说道:“你们先出去吧,山下百姓一番心意,天墉城领受了,但租用还是退减一半,另外,多准备些冬衣粮食,分与那些贫寒孤苦的人家,助他们顺利过冬。”   “是,掌教真人。”众弟子行礼如仪,安静的退了出去。   “玉泱,我知你一番心意,但这些,以后不必再准备了。”沉默片刻,我开口道。   “可是师尊,师父说您每日申时习惯用茶,并要弟子为您准备些点心,因您向来不用晚膳,她怕您…”玉泱的声音越来越低,想是也意识到此话的荒谬,顿了一顿,却还是坚持说完了,“她怕您饿肚子。”   果然,我默默摇头,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才会每日为我担着这样的忧虑。   只有她,心心念念,计较着我少吃了一口饭,少加了一件衣。   我微微叹气,闭眼道:“你出去吧,以后,不必做这些事了。”   “师尊——”玉泱还想说什么。   “我希望你专心修行,不要将心思放在这些上面,前日教你的心法口诀可曾练熟,明日午后到教习场,我将亲自试炼你这些日子的成果。”   “是,师尊。”   看到他低下头去,我声音缓和起来,“玉泱,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亲传弟子,我对你期望颇高,信你必不会令我失望。”   “是,师尊教训的是,弟子谨记。”玉泱说完,默默退了出去,不忘将门轻轻掩上。   他的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我坐回案前,盯着那碟点心,久违的失神。   你说,这是习惯?你又可记得,我为何会有这样的习惯。   我,记得。   应是玉泱上山第二年的事,那日紫翠宫掌门到访,谈的兴起,便令弟子将茶送入房中,却未曾想随茶水送来的还有冒着热气的点心。   修行之人本应节制饮食,更毋论这等零嘴糕点。   我心知是谁安排,碍于有客在场也并没多说,只令弟子退下。   紫翠宫掌门走后,本想寻她,却恰好逢玉泱持一本剑谱来求教,我见他勤勉,很是欣慰,自是不厌其烦一一指点,再起身时,已是掌灯时分。   误了晚膳的时辰,玉泱虽懂事的一字未说,但一双大眼已是克制不住的屡屡向桌上那碟糕点瞄去。   想到他年纪尚幼,又正是长身子的年岁,怎禁得饥饿。心头一软,便取过点心,递与他吃了。   玉泱狼吞虎咽的吃完,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没说什么,只笑笑让他回去歇息。   却未曾想玉泱走后不久,芙蕖竟亲自来收拾杯盘。   我皱眉看她,想想却又觉了然,想是下午先有要客,后来又有玉泱闭门研习剑法,弟子不敢近前打扰,好不容易等到他们都走了,她等不及便自来了。   我记得,那日我本是要与她说,以后不要再送额外的吃食与我,也许还准备了几句修行之人该如何如何云云训诫的话。   但我看着她因看到杯盘皆空而蕴满笑意的晶亮的眼,却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于是第二日,我望着面前摆着的,比昨日更加丰盛的点心,啼笑皆非。   半晌,我捻起一块,犹豫片刻,还是放入口中,轻抿之下几乎立刻化开,不可思议的酥松细腻,而后顿觉口中满是桂花郁馥香气,且并不过分甜腻。   确实,好吃。   不自觉地,我将每样都尝了一块,便下去了小半盘。   桂花糕,核桃酥,杏仁饼,芸豆卷。样样倒都精致可口。   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花样。   看着那堆被我吃完一半的点心,我却忽而笑了,罢了,不过是些茶点,对修行应无大碍,最多,以后午膳也免了便是。   毕竟,她那样的笑,已经很久,没看见过了。   从此之后,午后送至临天阁的清茶糕点,便与每日送入房中的餐食般,从不间断,日日长新。   思绪自前尘拉回,我笑意未收,却猛然间觉得精疲力尽。   我闭上眼,缓缓撑住额头。   芙蕖,你在我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比我所能料想的,更多,更深。   这些前尘过往,这些名为回忆的东西,正点点滴滴,鲸吞蚕食着我的意志和理智。   无论我如何尽力,总会被一个闪神再度打回原型。   我实在,抵抗的,太辛苦了。   “掌教真人。”弟子恭谨的行礼,将手上的信笺递上。   是下月试道大会的邀约,试道会是修仙门派的盛会,三年一次,各教派均会到会,坐而论道,试剑问剑。   今年算起来,该是蜀山做东道了。我将信笺拿在手中沉吟着,犹豫片刻,还是与他说道:“今年,天墉城不参与此会,我迟些会亲自修书,与蜀山掌门致歉。”   “不参与?”弟子有些惊诧,“试道会是道门盛世,创立百年,天墉城从未缺席。何况蜀山与我们向来交好,今年是他们做东道,天墉城不到会,未免…”他抬头小心的看了看我,“太不近人情。”   他说的句句在理,然而目前的状况,我无论如何,不可以再丢下她自己下山,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我怕…无法承受。   “掌教真人,”弟子看我沉默,想到什么,连忙说道:“若是为妙法长老,还请掌教放心,弟子们当尽心尽力,护妙法长老周全。”   “这次事件后,我恐怕再无法轻言放心二字。”我摇头道,看向窗外苍茫的虚空,今日出奇的冷,自晨起天色便泛着灰白,倒像是要下雪了。   我起身走到窗边,负手看天,那万丈高空之上,是谁在俯视,是神,还是魔。   “这天下之大,只有在我眼前,在我身边,方为安全。”我转头对他淡淡一笑,“我不愿再冒险。”   弟子一时无话。   “掌教真人,掌教真人。”急促的呼喊伴着敲门声响起,不待我答话,房门已经打开,几乎像被直接撞开的。   哪房的弟子,如此无礼。我皱起眉头,却未立时出言训斥。   来人竟是我同宗的陵清师弟座下弟子玉静,为人向来活跃跳脱,但断不至如此冒失。   我皱眉看他,他却似无所觉,犹自兴奋的口齿不清,“掌教真人,妙法,妙法长老,醒了,玉泱小师兄,已经…”   他连说带喘,断断续续,一句话未说完,我已蓦然站起,来不及听他后面的话,兀自向妙音阁奔去。   我几乎要克制不住的在天墉城内驭剑——如果不是因为距离太近很容易一不小心就飞出去的话。   到了门口,却如近乡情怯,迟迟不敢伸手推门。   在我犹豫的时候,门开了,玉泱见我,讶然道:“师尊,你怎的站在门口?”   我摇摇头,只问:“她醒了?”   玉泱点头,见我举步欲入,拉住我的袖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师尊,你——要有心理准备——”   听他的语气,我的心沉了一沉,无言的看向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转身迈进门去。   进了房门,便看见她安静的坐在床上,远远看去并无不妥。   我握紧了拳,又松开,几乎鼓起全部的勇气,走了过去。   我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她听见动静,也仰起头,看向我,她的目光,澄澈见底,让我一望进去,仿佛陷入虚空,仿佛,可以照见时光的彼岸。   我在那样的目光中,看不到任何过往的痕迹,看不到,我自己。   “师父不认得人,你跟她说话,她就看着你,也不说话,但我觉得她是听得懂的。”玉泱不知何时也走到我身边看着她,低声说道。   这也是灵魂离体的后患?她会忘记前尘过往,忘记身份,忘记,我?   应该悲哀吗?我却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已经——比我想像的好太多了,刚才那一刻,千回百转间我已猜测了无数个可能,她痴了傻了甚至疯了,失明失聪或者其他……一切最坏的可能性在我心头呼啸而过,每一种,都比此刻的情况更令我难以接受一万倍,而所有的彷徨与猜测中,我心中唯一确定的声音,却一直在说着一句话,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会陪着她,保护她。   思及此,我对玉泱安抚的笑了笑,往前迈了一步。   我俯下身,像那一年的午后,向面前的女子伸出了手,看着她,微笑道:“我是陵越。”   她被动的看着我,许久许久,终于,迟疑的抬起手,轻轻的,放在我摊开的掌心。   我蓦的收紧手指,温暖柔软的触感在掌心蔓延。   我闭上眼,牢牢的,握住了她的手,像终于握住了,脱轨的,命运。   她已经醒来了一个月,我发现她并非失去记忆,而是好像整个神智,都回到了混沌初开的懵懂。   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退回到最初,仿佛一切先天之外的本能都失去了,包括穿衣吃饭。   说是懵懂,却又并不是变成孩童般的心智,至少她从不哭闹或是吵嚷,事实上,她自从醒过来,没有开过一次口,无论我做什么,她都只是静静的看着。   我传书与千觞询问,他的答复是当初芙蕖身受重伤,魂魄离体,其实有一个瞬间已然死去,若不是后来的种种奇迹加上我的舍命相救,她恐怕早已不治,连魂魄都将灰飞烟灭,最后依靠我强大的灵力和幽都不传密术才得以及时将未散的魂魄封印回身体。   但魂魄靠后天的封印,必不可能如天然那般立即与身体融合,因此魂魄的再次觉醒需要时间,她最初的昏迷现在的懵懂应该都是这个过程。不过,千觞最后还是说,融合与觉醒的程度和时间都不是他能够控制的,可能几天,几个月,几年,或者,永远如此。   他说的话,其实我早已料到七八分,此刻证实这个结果,心境却并没有什么波动,反正早就下定决心,无论情况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守着她,直到这一世的终结。   但如同玉泱所说,她也并不是毫无神智,与她说话,多说几次,她是听得懂的,一件事情,在她面前反复的做,她也能学会。   就好像现在,她坐在我对面,已经可以捧着碗自己吃饭,不再需要我喂,我只需把菜夹到她碗里,她就会一口一口的送进口中,虽然很慢,但总是吃的一脸专注,我看着那样的她,经常看到碗里的饭菜都冷透。   过了一会她放下碗,看了看我,我知道这是吃饱了的意思,便拿帕子沾了温水,走过去仔细的帮她拭嘴。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粉衣少女轻快的走进来,“道长今儿不忙,来的早啊。”她是个圆脸圆眼的姑娘,眉宇间娇稚与爽朗并存,让人乍见之下,颇生好感。   她唤青宁,与母亲戚大娘相依为命,芙蕖如今这般光景,身边不能无人贴身照顾,天墉城弟子大都为男子,委实多有不便。玉泱在山下见这对母女为人忠厚,手脚勤快,便禀明我,带上了山。   此刻她走到桌前,看了一眼,笑道:“姑娘今儿胃口不错,”麻利的将桌上的碗盘整理收拾好,又看了看我,似乎感叹的低声道:“难为道长这般用心,日日相伴,亲自照料,难怪姑娘的身子一日强似一日。”   我向来不善应对这样的寒暄,便只答道:“无妨,她能好起来就好,”想了想,究竟太冷淡了些,又对她笑笑,道:“就是辛苦青宁姑娘与顾大娘这些日子费心了。”   却不知为何,一句话说完,她的脸蓦的红了一片,像烧起来一般,“不,不辛苦,道长,不必与青宁如此客气,”她像是突然坐立不安,边说便退,退到门口,忽又回头看我一眼,“那么,青宁先出去了。”   我点点头,她捧着盘子,飞快的低着头冲了出去。   怎么了吗?我有些莫名的转头看向芙蕖,她仍旧坐在原地定定的看着我,眼中无悲无喜。   青宁怎会突然脸那般红,莫不是房里炉火烧的太旺?我皱眉想着。   走上前轻轻抚触芙蕖的额头,颈间,确认没有汗意才放下心来。   虽然已经从山下请人照顾她日常起居,但只要有时间,我都会亲力亲为。   这一个月,我每日里除了必须处理的事务,其他时间基本都待在她身边。对着这样的芙蕖,有时候我会错觉,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未曾发生,一场大梦醒来,我面前的,不过是当年初见,那个三岁的小女娃。   这种感觉,让我无端的觉得平静,仿佛岁月悠长,从来,安然无恙。   除了她仍旧不开口说话。   但我明显的感觉到,一日日过去,她与我的沟通,渐渐在加深,她越来越能够感知到我的情绪,要做什么,想要什么,都会先看看我。   我看着她眼中的懵懂空茫,逐渐被依赖信任取代,常觉得一颗心,被一种莫名的酸软胀痛占据,有时连眼眶都会毫无预警的发酸发烫,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也清楚那是我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忌讳,和永恒的禁锢,但是此时此刻,我突然不想压抑,可能因为,面对着这般纯出天然,毫无矫饰的眼神,我实在无法再带上那个已经快要与我融为一体的面具。   平生第一次,想要放任自己某些禁忌的情绪。   就稍微,放纵一次,可不可以?   在你,彻底好起来之前,让我,没有顾忌,没有掩饰的,面对你一次。   我的手,轻轻抚过她柔软乌黑的发,带起一缕暗香,在指尖流转。   ? ☆、陵越篇之四 ?  今日是天墉城岁末剑道试炼的日子,虽然不必亲自下场试炼弟子,但作为掌教,我也必须一整日待在试剑台,查看弟子的试炼状况。   因此我比平日更提早些来到妙音阁看她。去时她刚刚睡醒,坐在妆台前,青宁正为她束发。   “道长今日怎的来的这般早,姑娘才刚起。”青宁见我,有些微的惊讶。   “今日校场试炼,整日怕都不得闲,所以先来看看她。”我简单的解释。   “道长对姑娘真好。”青宁低声道。   我笑笑,未再答话,只看着青宁熟练的拢起她及腰的长发,发梳自如的在她如丝的发间穿梭,蹁跹如蝶。   她的发色极美,是如墨色的黑,此刻笼罩了一层光晕,微微一动,便流淌开来,像一件质地上佳的衣服,满满披在肩上,显得那肩膀更加单薄荏弱。   我突然心中微微一动,有个念头闪过,“我来吧。”   从青宁回过头惊愕的眼神中,我发现那句话已经说出了口,但我不打算反悔。   “这,这如何使得。”青宁被惊得结巴起来,“再说,道,道长是男子,怎会做这样的事。”   “无妨,我与她从小在一起,这样的事,当年做过许多。”我拿过她手上的发梳,用毋庸置疑的语气道:“你先去忙吧,这儿交给我就行。”   青宁惊魂未定的退了出去。   我站在她身后,从镜中看着她,她似乎也在看我,只是神色依旧是空洞的平静。   这些年来,她瘦了许多,再不见年少时鼓鼓的像个小包子的脸颊,想起小的时候,陵端他们欺负她,叫她胖妞,她气哭了,好像还是屠苏帮她出的头。   其实那时候,我也是知道的,我也听见过陵端他们拿她取笑,但也只能皱皱眉走开,毕竟,我是天墉城的大师兄,公正严明的大师兄,怎能,插手这些孩子们的争执。   我摇摇头,轻轻拿起一捋长发,微凉柔滑的触感,让人忍不住想握在手中。   这么说起来,我对她,真的还不如屠苏。但,最开始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   其实方才我对青宁的话,并非全为敷衍,为她梳头束发真的曾经是我很熟悉的事情,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我们都快要忘记,曾经有过那样亲密无间的时光。   她上山时年纪太小,又是个女娃,一度让大家手足无措。天墉城崇尚道家极简无为,除了厨房帮工和几个洒扫仆妇,并没有其它下人。山上又无女弟子,如何照顾一个三岁的女娃,成了一个极大的难题。   后来不知怎的,这个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可能因为她格外喜欢黏着我,而我曾经独自照顾过与她同岁的弟弟,照顾她并不算什么难事,又或者,第一眼见到她时,那双盈满泪水却倔强的死死忍住的眼睛,触动了我心中某个地方。总之,我糊里糊涂的承担了照顾她的职责,在之后的许多年。   她其实,是个很令人心疼的孩子,那些难堪的过往,称得上不幸的身世,我想,她是知道的,但她从未说过什么,不抱怨不哭闹,更不给别人添麻烦,她太懂事,自小便是,即便后来与大家熟悉起来,有时候,也会同其他孩子玩闹般的争执几句。但真正受了委屈,受了伤害的时候,却从来只是笑一笑,默默走开。   小芙蕖很讨人喜欢,天墉城上上下下很快接受了她的存在。但她仍旧只爱黏着我,像一个小尾巴,我走到哪,她便跟到哪。很长的时间里,我料理她的饮食起居,手把手教她识字,带她练剑,抱她去后山摘野果子,甚至在她夜里做噩梦的时候,会跑到我的房间,与我同睡。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与她的疏远,好像,是她八岁那年。   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她比起刚上山的时候,对我的依赖有增无减,只要见到我,就会巴着我不放,像我身上抹了什么蜜糖。   我也早就熟悉她这样的行为,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却始终有意无意的忽略和放任。   直到,有一天,因为害怕打雷跑来找我的她,一大早从我房中出去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我听到那些窃窃私语。   那些话,八岁的她可以不懂,然而,十三岁的我,不能不懂。   我很生气,甚至全身发抖,我想冲出去与他们理论,我想端出大师兄的架势好好教训他们,但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默默的站在房中,一动不动。   这一天终会到来,其实,我心里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面对,而现在,他们的话点醒了我,该是时候了。   我的路,一早就选好,她注定,只能是我的师妹。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做好一个师兄的本分,与她保持师兄妹应有的距离。   以免,害人害己。   从那天起,我开始不着痕迹的避开她。   而正好那一年,屠苏被师尊带上上山,他的身世和遭遇,让人唏嘘,更让我想起自己失去的亲生弟弟。   师父受了伤,开始闭关,屠苏身负煞气,不容于世,亦不容于师门,他需要我全身心的照顾,这也给了我最好的理由,远离她。   我将所有的精力和关爱放在屠苏身上,一天一天,我与她渐行渐远,她的失落我看在眼里,每一次,看着她眼中的光彩渐渐熄灭,我都要死死忍住安慰她的冲动,告诉自己,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然而每一次,她含着泪跑开,下一刻,又会蹦蹦跳跳的出现在我面前,笑靥如花,好像从来,不曾受伤。   真的,太傻了。   我叹口气,这么多年前的事,原来,我并没有忘啊。   手指像自有记忆般,熟练的完成所有动作,束好银冠,最后将头发簪起的时候,看到桌上放着的桃木簪,顿了顿,还是拿起细细簪好。   脑中有什么画面陡然间清晰起来,一幕一幕如在眼前。我闭了闭眼,试图隔绝回忆再次的侵蚀,往事却如山体塌方般奔涌而至。   我抵挡不了,节节败退。   当年的她,最是爱美,喜欢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天墉城服饰皆有例份,但她还是会想法设法的弄一些花样,有时候,是一根通体碧绿的簪子,有时候,是一副摇曳生姿的耳坠。   山上生活简朴,她虽为掌教之女,每月例银也是不多的,又很少下山,所以哪怕只是得到一件寻常人家的饰物,她也会开心好几天,她会第一时间跑到我这,喜滋滋的向我展示,笑眼弯弯,满怀期待的看着我,希望能得一句夸赞的话。   然而她永远失望,我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大抵也就是这些东西有碍修行,不可沉溺这样的几句话吧,对我的训斥,她从不反驳,大多数时间,只是低了头,默默离开。   可即使这般被我泼冷水,她还是乐此不疲,一次又一次。   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戴这些东西了,也不再有事没事都在我面前出现,只为跟我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再后来,她那些鲜活的情绪也如同这些花里胡哨的首饰,一并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她渐渐的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修道之人,朴素,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每天只是淡淡的笑,淡淡的说话,连眼神,都越来越淡,仿佛一口古井,再也见不到潋滟的波光。   这是我希望的吗?我不知道,或者,我不愿意知道,她留在我的生活里,把自己,慢慢变成如我一般的人,她真的,愿意吗,这么多年,她,可曾后悔?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这些年我一直刻意逃避这个问题,我有意无意的忽略她,冷落她,将她隔绝在我的生活之外,是不是因为,害怕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后悔了。   她留下来,唯一的理由是为我,可我,并没有善待她。   也许老天降下大劫,是让我看清楚,我是个多么自私的人,我那么理所当然的,占有着她的好,却连一点温暖,都吝啬给她。   即使我们一早就注定今生无缘,我也不应该如此冷漠的对待她,她是我最亲的人啊,我自己亲口说的话,为什么,忘了。   芙蕖,对不起。   我慢慢握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对着我,看到她茫然的眼神,我闭上眼,终于忍不住,将她拥入怀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默许你留下,却又不知如何面对你。   我所逃避的,不敢承认的,是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在害怕,害怕你失望,害怕你反悔,害怕,你最终会离开。   更害怕的是我终究只是个凡人,做不到太上忘情,害怕,我会犯不可挽回的过错。   这些恐惧,就是冷静自持,镇定果决的天墉城掌教陵越,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软弱。   其实,你才是我们之间那个真正坚强的,你早就看穿了我的软弱,从不戳破我的不堪,只是那样微笑的,安静的,为我点起一盏灯,这个世间,唯一为我亮起的灯。   可如今那盏灯,熄灭了。   我缓缓蹲下身子,伏在她的膝上。芙蕖,对不起,是我,待你不公。   这句话,我欠了你半生,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师尊,到时辰了,试炼要开始了。”玉泱在门外低声道。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子,摸了摸她的头发,转身想走,却忽然发现,像是什么东西被她拉住。   我不可思议的转过头看她,她的手中,牢牢攥着的,是我腰带上的剑穗。   白玉相思扣,她亲手扣上,明知扣不住无法交集的命运。   如今,她再次攥住了它。   这是她醒过来之后,第一个自主的动作。   我几乎屛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尝试去拉那个剑穗,她感觉到了,握的更牢。我再次蹲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芙蕖,你想让不要走,是吗?”   像隔了一辈子般漫长,她终于,看着我,点了点头。   她不想让我走。这是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对我的话有了反应。   然而即使对这个认知欣喜若狂,作为掌教我也无法放任自己搁置岁末试炼这样重要的事情,很多弟子勤奋练功,辛苦修炼一年,就是为了在岁末试炼得到我一句赞誉。我不能如此轻率的对待他们的努力。   犹豫再三,我轻声道:“今天是岁末剑道试炼,我必须去。”   她安静的看着我,从她的眼睛里我还是看不出她对这句话有没有反应,我想了想,接着说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这次没有等很久,她又微微点了点头。   我长出一口气,只觉得胸口发痛,才发觉自己屏息已久。   原来,不是错觉,她真的在慢慢的回到我的身边。   “师尊?”门外的玉泱声音很轻,听不出一丝焦躁,但我知他已是有些着急了,便不再耽搁,反身回屋内拿了一件大麾披在她身上,将带子细细系好。再反复查看几遍,确保已将她完全裹好,才拉起她的手道:“我们走吧。”   推开门,玉泱见我们一起走出来,一时有些呆住了,“师尊,这——”   “你师父说想一起去看看。”我微笑道。   “师父?”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她,“师父你会说话了?你醒了?”   我看他激动的不能自己,直往芙蕖身上扑,只好拦住,“她神志并未完全恢复,只是开始对我的话有了反应,你勿要再惊到她。”   “是,”玉泱低头道,但还是忍不住抬眼看她,半晌,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手,又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见我并无反对的意思,便放心的牵住了她另一只手。   他侧过头看着她,笑的那么开心,眼睛里却有些晶亮的湿气。   第一次看到玉泱这样的笑,果然,只有在她面前,玉泱才像个真正的十三岁少年,而不是平日里对着我或者门中其他长老弟子那般老成持重。   我们三人并肩同行,初冬的天色有些阴沉,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若隐若现,我们的影子便也在地上时隐时现。   不知怎的,此刻我心中,居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希望,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永远,不要走完。   可真荒谬,我心中微微自嘲,但若能如此,该是我永远无法奢望的,幸福。   到了试剑台,弟子们已做好准备,只等我到场,平日主管弟子修炼的陵静师弟将一柄木锤递到我手中,由我敲响挂在主台上青铜制的古钟。   蕴含着真力的钟声浑厚悠远,几乎响彻整个天墉城。如此,岁末剑道试炼最重要一环才算正式开始。   天墉城岁末试炼为时一个月,分剑道试炼和法道试炼,由执剑,妙法两位长老主持。然而自我执掌门派,执剑长老之位空悬无主,剑道试炼便由我亲自主持。   多年来,岁末试炼都是由我与芙蕖主持的,但今年芙蕖身负重伤无法主持法道试炼,我亦实在分身乏术,法道试炼便由芙蕖同门的陵毋师弟主持。   天墉城的弟子自下而上,分为初级弟子,修行弟子,入门弟子,执事弟子。位列并不完全按照辈分或入门时间,岁末试炼亦是一项重要标准,一个月的时间,先由各门分别试炼,层层筛选,达到标准便可进阶。   最后一日在试剑台由长老亲自试炼的,已是各门选出的佼佼者。   长老们会根据表现,选拔弟子进入代表天墉城剑道至高的七星剑阵,和法道至高的莲花法阵。   因此今日试炼至关重要,我不敢轻忽。   我带着她坐在展剑台上,看着场下的弟子们。   偶尔回头看看她,不知怎的,我感觉她一如既往安静的眼神不再是茫然的落在虚空,而是与我一般,专心于场下弟子们的试炼。   某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时光倒转,自我回山的种种变故,都只是噩梦一场,此刻的她,并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大难,亦没有遭受无法挽回的伤害,她只是安静的坐在我身边陪我主持岁末试炼,同之前那么多年一般,我几乎觉得下一刻她就会侧过脸与我轻声探讨。   然而瞬间,一场变故突如其来的打断了此刻的平静,也让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的试炼被迫中止。   一柄巨剑破空而来,泛着青色的光芒,直直钉在试剑台上,并没有伤及场上的弟子,只是让他们惊吓之余四散开来。   巨剑落地的瞬间,化为人影。我看清来者是谁,不禁皱了皱眉。   这时,多个身着天墉道服,我却一眼看出并非这山中弟子的人涌到试剑台上。   顿时场下一片混乱。我却当没看见,只是对着来人的方向,微微颔首道。   “陵越恭喜涵微师叔人剑合一之术大成。”   来人却是个中等身材,白面微须的中年人,道号涵微,正是前任掌教涵素真人最小的师弟,我的师叔。   他于武一道颇有天分,战斗能力在天墉城中也算佼佼者,然而为人冲动鲁莽,得失心重,修行一直难以大成。   师尊在时,谈及他,曾数次摇头,说他好勇斗狠,非我辈中人。   当年涵素真人执意将掌教之位传于我,他颇为不以为然,一怒带领门下弟子下山,自立门户,转眼已有十年未见,今日在岁末试炼这样的大事上突然现身,只怕,来者不善。   “陵越,多年未见,别来无恙。”涵微自试剑台一跃而至,转眼便到了我面前,他上来便直呼我的姓名,且语气不善,显然并未认可我掌教的地位。   我倒不在意,周围的弟子却有些不满的骚动,玉泱也蹙起眉头,警惕的看着涵微。   “从师叔下山至今,确实是久违了。”我仍是淡笑着,只做听不懂他话中真意,“托师叔的服,一切都还安好。”   “是吗?”涵微尖利的笑了一声,“我却怎么听说,天墉城糟了一场大劫,险些灭门。”   我暗自思忖他们的来意,渐渐有了计较。   “陵越谢过师叔关心,天墉城确实遭遇前所未有的劫难,好在山中弟子上下齐心,不仅安然渡过,经此一役,修为俱都大有进境。也算不幸中之大幸。”我笑容不改,礼数周全的虚应一番,且看他接下来要如何。   果然,涵微一甩袖子,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哼,不幸中之大幸,说的好听。”他指着我道,“那我且问你,天墉城遭逢劫难,你身为掌教,又在何处。”   “大胆。”身侧弟子上前一步,想说什么被我挥手制止。   “说的你好像帮忙了似的,”我回头还来得及未说话,只听玉泱已按捺不住,冲口而出,“既然听闻天墉遭逢大劫,太师叔您老人家那时又在何处?”他平日稳重老成,但到底是少年心性,激将不得,三两句话便已忍耐不得。   “还真是深得人心啊。”涵微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道。“不过陵越,这便是你教出来的徒弟,果真治教严谨。”   “玉泱,不得无礼。”我沉声道,他还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制住,“退下。”   玉泱深吸一口气,仰了仰脖子,咬牙道,“是。”便默默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小徒年少,冲撞之处还请师叔见谅。”我转头对涵微道,“几月前陵越恰逢山下百姓求援,前往除妖,耽搁了些许时日,因而大难将至无法及时回归,与天墉城共存亡,也感到万分不安,所幸妙法长老舍身护教,方保得天墉百年基业不断。”说到她的牺牲,我仍然忍不住有些微的闪神。   “妙法长老?就是那个小丫头?”他的手指指向我身后的芙蕖,“乳臭未干又能成何大器,涵素自己不守清规弄出这么个丫头,然后居然还让她当了教中长老,真是,贻笑大方。”   “师叔此话,未免有失身份。”我的声音沉了下去,牢牢盯着涵微,一字一句道,“今日陵越敬您辈分,尊称一句师叔,涵微师叔还请自重。”   “你这话,算是威胁?”他冷笑一下,看着我。   “并无此意,但今日师叔上山,字字句句咄咄逼人,传出天下,怕才是真的贻笑大方,”我缓缓往前走了一步,“无论如何,陵越此刻身为天墉城掌教,还望师叔莫要忘记。”   “好一个天墉城掌教,好大的威风。”他嗤笑道,“你还真觉得你这掌教当得稳如泰山?”他转身双手平摊,满脸讥讽的笑意,“当年涵素不知中了什么蛊,将天墉城传给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倒好,先是将那个同样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立为妙法长老,执剑长老更不必说,自你继任,空悬至今,当真是荒唐至极。”   “师叔此言太过偏颇。”我的语气也渐渐强硬起来,“立芙蕖为妙法长老,并非陵越的意思,乃是她自己通过层层试炼赢得。而在此前的危难中,她也已证明并无一分辜负长老之责。”我回身看了看她依然空洞的眼,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妙法长老为护教牺牲至此,师叔此番说辞,就不怕有违天理道义吗”   我又走上前一步定定的逼视着他,“至于陵越,虽然德薄任重,但承蒙师尊与掌教真人信任,大任在肩,却也不敢妄自菲薄,这掌教之位,陵越当得如何,恐怕,不是师叔一句话说了算的。”   说罢,我拂了拂衣袖,沉声说道:“今日天墉城岁末试炼,诸事繁杂,只怕不宜待客,师叔若想一叙,不妨改日。”   “陵越,你这是在下逐客令了?”涵微冷笑道,“好,我姑且不与你论这掌教之位,那你可知,执剑,妙法二位长老,在天墉城中地位举足轻重,相当于门中左右护法,而如今,执剑长老空悬无主,妙法长老半死之身,天墉城如同被卸去了左臂右膀,你却任由这样的情况延续?简直荒谬。”   听到他说半死之人四个字时,我皱了皱眉,忍不住手指紧握成拳,却又强自缓缓松开。   “师叔今日到来,究竟所为何意,不妨直说。”我的声音毫无波澜,语气却已如寒霜,“师叔对陵越治教如此不满,莫不是,此番上山要亲自执掌天墉城了。”   “好,终于逼出你一句真心话,说实话,天墉城掌教之位我并无兴趣,我今日来此,只为你一人。”涵微笑着,手中剑气开始流转,“紫胤真人上山百年,从未收过一个入门弟子,直到把你捡上山,你八岁拜在执剑长老门下,年纪轻轻便成了天墉城首席执事弟子。”   他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从此,师兄像得了什么宝贝,天天把你挂在嘴边,说你是百年难得的剑道天才,弱冠之龄便练成人剑合一,御剑之术已臻化境。”   他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青色的宝剑,“我真的很想见识一下,紫胤真人的空明幻虚剑。”他将剑平平举起,剑尖直指我的眉心。   我感到剑气近在眉梢,但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后退。   “师叔此番上山,是特意来找陵越切磋剑道的?”   “不是切磋,是挑战,陵越,拔出你的剑,告诉我天墉城上上下下对你如此俯首帖耳的原因。”   “陵越手中之剑,为保护身边之人,不为争强斗胜,更不会指向同门。”我仍然安静的站在原地,没有拔剑的意思。   “道貌岸然。”他一句说完,剑气大增,顷刻间笼罩了他,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化为一柄巨剑。   所谓御剑最高境界,人剑合一,说的玄而又玄,其实与用剑气御剑的原理是一样的,将手中剑化为身体的一部分,将自身融入剑意之中,人中有剑,人即是剑。      练到这个境界,催动剑气的一个瞬间,整个身体都如利刃出鞘,锋利无比,配合天墉城特有的道法咒术,便可形成结界,将人身化为剑型,施展开来,威力巨大,旷古绝今。   因此古往今来,练剑之人,对此法均梦寐以求,前仆后继,练成者却着实少之又少。   我练成那年,只得十九岁,耸动了整个天墉城,连师尊都颇为意外。   从此成了天墉城除了师尊以外唯一一个练成人剑合一的人。   其实说起来,屠苏的练剑天赋不在我之下,但是却身负煞气,修习此术,需要以气御剑,极易催动煞气,师尊因此不肯让屠苏修习御剑之术。   于是,他最终也没有练成,直到他离开。   屠苏那么喜欢剑,我知道他一定很希望能练这个绝顶剑术。然而他从小太过懂事,对师尊的决定不曾多问过一句。   只是会在我练剑的时候,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后来,芙蕖发现了,也嚷着要加入,于是每次我修习御剑之术时,就会看见两个小小的人影,坐在不远处,托着下巴,睁着两双圆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闭了眼,试图驱逐脑中闪现的画面。   再睁眼时,青色的巨剑已经直逼面门,我足尖一点,身子向后平平的掠开,那柄剑如影随形,始终在我面前。   我皱了皱眉,两指并起,破开一缕剑气,而后身子一矮,顺着他的剑势回身,随手拍向汉白玉的围栏,借力向反方向掠出。电光火石间,脱出了他击杀的范围。   我自看台掠出,凌空足尖连点,翻身落在一旁青铜古钟的顶尖上。   “踏雪无痕?”涵微也翻身落地,“想不到你不靠咒术道法,竟能将轻身功夫使到这般境界,”他说着,剑气又开始流转,“那为何不使出你真正的本事,那这些凡俗功夫敷衍,莫非是看不起我?”   “师叔何必如此。”我站在古钟之上,低头看着他,“难道师叔认为,修为高下,是靠同门相残来分辨吗?”   “陵越,你可知你从来便是如此,”这句话不知为何像是触怒了他,他的神态突变,再不见方才的从容,变得扭曲起来, “永远都是这副德行,高高在上,俯视着别人,说着那些惺惺作态悲天悯人的话。”   他说着竟狠狠咬牙,似是恨极了我,“小小年纪,占尽了天时地利,紫胤真人第一个亲传弟子,人人称道你惊采绝艳,待人宽厚,公正严明。我却偏偏看不惯你那副样子。还有你那个阴阳怪气的师弟——”   “师叔——”我有些动容,我上山时,他也才十几岁,印象中涵微师叔虽一直桀骜不驯,不似修道之人,但也颇为意气风发,我从不知道,他心中,竟然对我有如此深刻的恨意。   “莫要叫我师叔,我自幼发誓要练成绝顶剑术,听闻天墉城紫胤真人已修成剑仙,因此千辛万苦入了门,只求拜紫胤真人为师。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肯收我,即便是我跪在他门前七天七夜,昏迷过去,他也只是为我医治好了身体,仍旧不肯松口,更不曾在剑术上哪怕指点一二。”他还在说着,满场弟子都被此刻的场景镇住,鸦雀无声。   “无妨,他不肯教,我自己苦练,总有一日,我要做天墉城第一人,天下第一人。我也要修成仙身,所向无敌。十年,我苦练了整整十年,御剑之术算是略有小成。天墉城同辈弟子,包括涵素,都不是我的对手。但是,但是你——”他怒指向我,“那一年紫胤把你捡上山,莫名其妙的收了你入门,我付出一切也做不到的,你得到不费吹灰之力,我每天听着涵素夸你怎样天资无双,进境飞速,御剑之术于你就像个小孩的玩意儿。而我呢,我的努力又算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来,紫胤又捡了个孩子,我有时会不顾身份跑到后山偷偷的看,看你们两个奶娃娃,拿着木剑,像玩闹般练着那些绝世的剑法。我心中的恨,一天比一天浓,”他冷嘲似的笑着,“我做梦都想拥有的剑诀,你们当作游戏把式,哈哈哈哈哈。”   “师叔,您错了,”我叹息道,“我与屠苏,从未将练剑当作儿戏,你付出的努力,我们也并不曾懈怠半分,至于拜师,不过各人因缘罢了。”   “因缘,说的真轻巧。”他突然又提剑指向我,“无论如何,我下山后苦练十年,终于修成了人剑合一,今日如不与你分个高下,我下半生寝食难安。”   剑上青芒暴涨,将他笼罩,青色的巨剑又出现在眼前。   “使出你真正的本事,否则,你会后悔。”说完,剑身飞起,却不是向着我的方向,而是直直向看台扑了过去。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千算万算,算不到涵微居然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芙蕖下手,来不及多想,手中蓝光一现,宵河已然在握。   眼看芙蕖已在他剑气笼罩之中,玉泱拔剑抵挡,却还未接触,就被剑气震得身子直飞出去。   我掌心一摊,口中默念,宵河化为蓝光,电光火石般飞向涵微,剑气裹挟我的咒法,在芙蕖被青光彻底席卷之前,钉在了那柄巨剑的结界之上。   蓝光与青光纠结缠斗,我随后飞掠而至,将椅子上的芙蕖拦腰抱起,青色的剑已然挣脱宵河,向着我们的方向刺了过来。   我护着芙蕖向后飞掠,终于避无可避。   我暗自闭了闭眼,涵微这样苦苦相逼,甚至差点伤到她,看来今日难以善了,只怕,非如此不可了。   我不再后退,伸手平摊,召回宵河,宵河一到我的手中,剑气陡然凛冽,流转不休,将我与芙蕖都包裹在内。   不知是否错觉,我突然觉得怀中之人微微一动,我的衣袖像是被什么扯住,然后又放开。   是,她吗?   然而此刻情况却不由得我分心低头。我只能将芙蕖先放在身边,双手结印,喝一声,“去。”剑气化为万千道蓝光,向着虚空飞去。   蓝光升到空中,渐渐化为剑的形状,竟像是有无数个宵河的实体,悬在涵微的上方。   锋利如刃的剑气无处不在,蓝色的光芒渐渐将青色的光包围,席卷,蚕食。   但那些虚无的宝剑却始终悬在半空,没有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青色的光芒渐弱,终于咚的一声,青光和巨剑都消失不见,涵微跌倒在地,手中的剑也落在地上。   我合袖一笼,悬于上方的万千宝剑就像凭空出现那般,凭空消散,未留下一丝痕迹。   涵微伏在地上,低低的笑了起来,“我输了,”他缓缓够到一旁的宝剑,用剑身撑起身子,慢慢的站了起来。“真的没有想到,你的御剑之术竟然,竟然到了这个境界。”   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但仍然站的很直,“空明幻虚剑之威,我领教了,但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能将它运用至此,这样的绝世剑招,本应是一去无回的,你,竟然把它收回了。”他摇了摇头,突然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空明幻虚剑——你居然想出就出,想收就收——”   涵微笑着笑着,突然停了下来,将手中之剑举到眼前,右手持剑,左手珍爱的抚过剑身,口中喃喃自语:“输了啊,输了,还是,输了。永远,输了。”   他说着,突然将剑举起,然后往地上用力一杵,剑身随之节节碎裂。   眼看一把神兵利器在眼前被毁,许多爱剑的弟子不由得摇头叹息。   涵微以真力毁了宝剑,牵动伤势,终于不支单膝跪地,却犹自喘息着说道:“都说人剑合一,是,是御剑的至高境界,却还是,当不得天下第一,又有什么意思。”   我暗自叹息,走到他的面前,把住他的手臂,将灵力输入他体内,助他平缓紊乱的真气。   “师尊说过,人剑合一并非御剑的最高境界,御剑的最高境界,是心剑合一。天墉剑法以气御剑,气由心生,心有杂念,气自然浊,气浊而御剑,手中虽执剑,心中却无剑,自然练不得绝顶剑法。”   我扶他站起,看着他的眼睛,“世间万物,自有规律,修仙练剑,更是半点强求不得。师叔半生执念,只为一胜,却不知世上哪有永恒的胜负,即便是师尊,也不敢自言天下第一。师叔执念至此,已然伤人伤己,还望三思。”   我说完,慢慢的放开了他,退开一步,环视四周,首先看见玉泱虽被剑气所伤,此刻已被弟子扶起,看去并不甚严重,令我略为放心。   接着看到芙蕖仍待在原地,毫发无伤,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她的眼神与平日有些不同,竟是像有什么挣扎的痕迹闪过,快的让人几乎捕捉不到。   难道——我不禁向她走了一步,却又想起这头还有事情未了,举起的脚步只得生生顿住,先收拾眼下的残局。   此刻涵微颓然站着,像失了魂魄,他带来的人早被我座下七星剑阵制住,一时满场静寂。   所有弟子看着我,等待我的决定。   我负手而立,默然片刻,终是开口道:“无论如何,师叔今日举动,触犯门规,本应废去修为,逐出山门。”   顿了顿,我缓缓呵出一口气,接着说道,“念在你为长辈,且为初犯,陵越不按门规废你修为,但请师叔带领弟子,离开天墉城,并立下誓言,此生,不得再入昆仑山地界。如有下次,定惩不赦。”   我一字一句说完,他似是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我转而看向座下弟子,他们会意的撤去剑阵。   那些弟子跟上涵微,似乎想去搀扶,却被涵微甩开,便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后。   我看着他略带蹒跚的背影渐行渐远,暗暗摇头,心下叹息。   涵微师叔也是个痴子,对剑道的追去,对胜负的执念,最终,都成了堪不破的魔障。但愿,此番下山,余生,不再执着。   一场混乱终于平息,但这样一闹,天光已晚,剑道试炼怕是要留待明日了。   我正想唤弟子近前,却听见一个声音,微弱的几乎淹没在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中。   在我听来,却如同乍开的惊雷。   “大师兄——”   ? ☆、陵越篇之五 ?  她醒了过来。   这一次,是真的醒了。   那日我回头,看见她站在那,眸光澄澈如后山镜湖的水,洗去了所有懵懂和迷茫。   那样的目光,似是翻越千山万水,自悠远前尘,浮世彼岸漂浮了几遭,终于,缓缓的,落到了我的眼中。   我的眼前有些迷蒙,似有冰凉的物体落在我的眼睫之上,又遇热融化为一丝水气,在眼眶中蒸腾无形。   我抬头看了看天光,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今年天墉城的第一场雪,正静静的,覆盖了下来。   她消瘦的脸掩藏在大麾厚重的风毛中,眉目愈发清冽,我看见一缕乌发从她颊边缓缓滑落,有雪落在发上,惊破了那一点纯粹的黑,带着绕指的缠绵,在她的发梢眷恋不去。   世间万物似乎生生沉寂了下去,我几乎听见了雪落下的声音。   我们的目光在漫天风雪中胶着,中间隔着的,是整个生死轮回。   我觉得我应该走过去,却僵立在原地,这些日子我已失望了太多次,我害怕这又是一场抬脚就会惊碎的梦境。   我站在那看了她许久。   像是发现了什么,她缺乏血色却显得分外柔和的唇角微弯,而后轻轻开启,唤了一声:“大师兄。”声音低柔,听入耳中,却清晰异常。   我闭上了眼,终于知道,这次,是真的。   她回来了。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若有一日,她终于醒来,我当如何。   每次想起时心中翻腾叫嚣的声音都令我不得不压住胸口,长出一口气。   然而此刻,我只是握了握腰间冰凉的环佩,举步向她走去。   我走到她面前,缓缓抬手,拂去她发上的积雪。   而在我心头一直隐秘的燃烧着,日夜不停的烧灼着我的火焰,终于,在她清泉一般的眸光中,熄灭了。   “欢迎回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而稳定。   欢迎你回来,谢谢你,回来。   那晚我们在妙音阁,十多年来,第一次共尽晚膳。   她刚醒来,精神还有些微的恍惚,然而意识已全然回复。   我们的话还是不多,好像这些年来,我们所有单独相处的时光,大部分都是安静而沉默的。然而这种沉默,让我感觉万分安宁。   对于这场大难,我们谁都没有主动提起,好像她所经历的这漫长的劫难,真的只是睡了一觉,一觉醒来,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坐在一起,吃一顿饭,说两句话。   只是我与她还未说两句话,便被玉泱的出现生生打断了。   玉泱受了伤,原本已被弟子送回房间休息,听闻她清醒过来的消息,不顾身子,跌跌撞撞的硬是跑了过来。   他冲进房门,甚至来不及与我招呼,只是看到芙蕖对他微微一笑,竟然就那么扑过来抱着她的腰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我还来不及惊愕,门外又传来一阵响动,抬眼一看,玉真瘪着嘴,眼泪汪汪的出现在门口,青宁跟在身后,无奈的看着我。   “玉真吗?进来吧。”被死死抱着起身不得的芙蕖,仍是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开口招呼道。   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身子闪电似的扑了过来,在纤细的腰身上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便努力的爬上她的腿,勾住她的脖子,哭了个天地失色。   我看了看眼前的盛况,只得先抱歉的与青宁点点头,示意她先回去。   回头看向这抱成一团的三个人,平生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头痛这个字眼。   虽然对孩子并不陌生,严格说起来,她,屠苏,甚至我亲弟弟兰生,和后来的玉泱,我带过的孩子并不算少。   然而年幼与兰生失散印象淡薄。而无论她与屠苏玉泱,皆是早慧的孩子,懂事的过分,因而我几乎从来没有领教过孩子的哭闹。   此刻我终于知道,这种魔音穿脑的威力绝不逊于任何绝世神功。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耳朵,她似有所觉,抬眼与我交换了一个无奈而歉然的眼神,便低头继续轻声安抚两个孩子。   屋里的柴火烧的很旺,时不时有毕卜的声音响起,不知道谁往炉火里投入了几块橘子皮,染了一屋子的暖香。   不知为何,看着此刻她抱着两个孩子轻声细语的哄劝,听着孩子们从痛哭逐渐转化为一两声间或的抽噎。   我突然又感觉到了日间与玉泱和她三人同行时感觉到的,那种希望这一刻永远停驻的,荒谬的,幸福感。   想了想,还是怕她刚醒过来太过劳累,我走过去将玉真从她身上抱了过来。   玉真自那夜之后不再畏惧于我,此刻被我抱起,便从善如流的在我身上选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小脸蹭在我身上,显然留下了些纪念品。   芙蕖抬头看我,显而易见的惊讶,再看看被抓皱的我的外袍上留下的痕迹,挑了挑眉,终是扑哧一声笑了。   再一次看到明亮的笑意在她眼中,如湖水般一波一波的漾起,我觉得即使被从头到脚都蹭一身鼻涕眼泪,也算不得什么。   我也对着她笑笑,想说什么,却发现怀中的娃儿撅起嘴,眼泪又有泛滥的趋势,我连忙抽出一方帕子先制止洪灾,然后坐下,顺势把玉真放在腿上。   玉泱毕竟年纪大些,此刻泪水已收住,情绪也趋于稳定,仿佛又回复了那个老成持重的少年,只是通红的眼出卖了他。   “师尊,弟子失态。”他对我低头行礼。   “无妨,你师尊不会怪你的。”芙蕖像是怕我当真责罚于他,抢先答道,接着看了看我,“掌教师兄——”   “你说无妨便无妨吧。”我伸手扶起玉泱,“玉泱,你伤势如何?”   “谢师尊关心,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不要多礼了,你们都没用晚膳吧,就坐下一起吃吧。”   “是。”   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眼泪已经收了个干净,闻言雀跃的从我的膝头跳了下来,“我去拿碗筷。”   我和她微笑看着两个孩子忙忙碌碌的摆好碗筷桌椅。再恭恭敬敬的请我们上桌,懂事乖巧的仿佛刚才的魔音穿脑只是我的错觉。   今夜应是极冷的,漆黑的天无星无月,却被的雪色映的如同白昼。门廊上悬挂的灯笼在北风中飘摇,一点微薄的红光,映在雪地里,更添冷寂。   屋内却是我们四人围坐一桌,灯火明灭,打出暖黄的光晕。   是我以为,此生不可再得的,温暖。   这样的温暖,让我几乎忘记了那些还未结束的苦难。然而在我的一生中,现实从来不允许片刻的自欺欺人,所有被预言的灾难都会如期而至,从无意外。   她醒来的第二天,噬魂血煞的隐患,便发作了。   我看着上一刻还在温柔微笑的她,下一刻已全身颤抖,豆大的冷汗在须臾间濡湿了她的额发。   但在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当口,她已经扯出了一抹笑,握住我的胳臂,用尽量平稳的声调与我说道:“掌教师兄,芙蕖身子有些不舒服,想睡一会,你先回去好吗?”   我感觉着她极力压抑的颤抖,只觉得我的心,也在随着她的手一并颤动着。   她的手突然近乎痉挛的用力抓了我一下,“师兄,你出去好不好?”哀恳的语气,颤不成声,我知道她快要撑不住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头重若千斤,重的让我喘不过气,几乎要压断我的脖颈。   但我仍是点了头。   将她抱到床上,她闭着眼,牙关紧咬,手指死死抓着身下的床褥,用力之大,几乎将布料抓破。   此时多留一刻亦只会让她受加倍的折磨,我握紧了拳,却只能低声说了一句:“我让青宁进来。”而后逃似的离开,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我只觉得全身脱力一般,靠在她门外的墙上,缓缓的,闭上了眼。   我在她的屋外设了结界,让外界所有人都听不到这个院子里的动静,也无法走进来。   然后我便站在原地,听着屋里青宁急促的脚步来来回回,听着她忍不住的几声痛苦□□,听着屋里桌椅翻倒,杯盘落地。   时间的流逝变得无比缓慢,每一个时辰都像已经耗尽一生的光阴。   不知何时天上又飘起了雪,夹着冷冽如刀的北风,一刀一刀割在身上,带走所有的温度。   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那些寒气,从心头一丝一缕的冒了出来,似乎我整个人,都与这漫天风雪融为一体,冰寒彻骨,亘古不变。   这样长的寒冬,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屋里的声响终于渐渐平息的时候。我有些恍惚的抬头看天,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住,而天色,也已阴沉沉的暗了下来。   天墉城中开始有弟子在安静的穿梭忙碌着准备晚膳。不知哪个角落开始亮起了一盏灯火,而后,又是一盏。   我终于知道,那些光亮在不久前曾给过我的温暖和慰藉,只不过是一场虚幻的错觉。这样单薄的一点微光,飘摇在风雪中,只会显得更加凄然无主。   都是,错觉罢了。   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青宁难掩疲倦的面孔出现在门后。   她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掌教真人,您一直在这?”   她看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我不愿意探究的情感,悲悯,或是同情。   “她——”我开了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的像撒了一把沙子。   “姑娘已经没事了,睡下了。只是——”她小心翼翼的抬眼看我,“不知道姑娘是什么病,但是看样子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能过去的——我从来没见过人能疼成那个样子,掌教真人——你——”   “我知道了,今天辛苦姑娘,天色已晚,我这就安排弟子送姑娘回去。”我近乎无礼的打断了她的话,只因不想再面对她的眼光,那会让我觉得我的狼狈无所遁形。   青宁走了。   半晌,我僵硬的低下头,发现双手掌心鲜血淋漓。些微的疑惑闪过,随即明了,该是因为握拳太久,长时间用力之下,指尖刺破掌心,干涸与新鲜的血迹糊在一起,看上去只一片血肉模糊,分辨不出伤口在何处。   无论如何,我也并不在意,扯下一片衣摆,用力拭去掌中的狼藉,而后随手将布条抛下。   深吸口气,我缓缓迈开一步,只觉得自己双腿已然僵直,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痛。   推开房门走进去,已经被青宁基本整理干净的房间并无太多挣扎的痕迹。   她静静的躺在床上,身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若不是惨白的脸色与黏在额上汗湿的发丝,也无法想象她刚刚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我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混账。人人道陵越大义凛然,却不知我此生最为自私的两件事,都是对她,一件,是留下她,另一件,还是留下她。   她突然睁开眼睛,安静的看着我,半晌,弯起嘴角,“我没事了,让你担心了。”   我坐在她的床沿,半晌无话,只是轻轻拂去她额上的几缕发丝,再拿干净的帕子为她擦拭着汗湿的头发。   “真的,没事了。”她突然轻握住我的手,止住了我的动作,“你不要这样,不是你的错。”她的眼睛看着我,像一汪温柔的泉水,“大师兄,不是你的错。”   我的手猛然颤抖起来,我将手从她手中抽出,用力握成拳,阻止自己的失态。   “是我的错,”我低声道,声音沙哑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是我的错,这一切,原本不该由你来承受的。”   “我们之间,用得着分你和我吗?伤在谁身上,又有什么不同。”她缓慢的撑起身子,无视我的阻止,坚持坐了起来。“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其实,也不是很疼的,这样的疼,我可以忍受的。”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老天安排我来完成这件事情,就跟当年屠苏背负焚寂一般,是命中注定,你阻止不了,不是你的错。”   我闭上眼,感觉到她的手温柔的抚上我的脸,“放过自己吧,你不是神,你尽力了。”   我不敢睁眼,觉得眼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来回滚动,怕睁开眼,那些东西就会在她面前,肆无忌惮的滑下。   “你,想离开吗?”   似乎时空倒转,后山山崖,镜湖边,山风呼啸中,我也曾对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问出这句话,明知道她的回答,却还是放任自己问了出口,耽搁了她所有的韶光与芳华。   而今,我对着同一个人,问了几乎同样的话,但这一次,我是真的做好了准备,我并不能为她分担哪怕一分苦痛,怎忍心让她陪着我,忍受着充满苦痛煎熬的漫长的一生。   我仍旧不敢睁眼,却感觉那只抚过我的脸的掌心,此刻轻轻的覆在我的眼睛上,温暖而芬芳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鼻息之间。   那只手轻轻的滑下,柔和的带走了我眼中的湿意。我睁开眼,看见她的笑容。   含着泪的笑在眼前绽放如花,一如,当初。   “我为什么要离开,天墉城,是我的家,我还能到哪里去。”她的回答,竟然仍是这一句。   “大师兄,我不怕为天墉城,为大义而死。但我更不怕活下来,无论多么痛苦,能看到你,玉真,玉泱。”她再一次轻轻的握住我的手,“大师兄,谢谢你,救了我。”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勇敢,为什么要这么懂事,为什么要一力承担,为什么,要连我心中最不能言说的疑虑和自责都想一起担负,明明,受最多伤害的人,是你。   “为什么?”说不出其它的话,我仍只能问出这一句。   她却像听懂了,很快答道:“小师妹可以永远躲在大师兄的身后,但天墉城的妙法长老必须与掌教真人并肩作战。这是我,一直以来最想成为的人,我是不会离开的,无论如何,我都想留到最后一刻。”   我握紧了她的手,那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眼眶的束缚,跌碎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傻瓜啊,真的,是太傻了。   之后的日子,倒是平静了许多。   每日早课晚课,带弟子修炼,处理日常事务,一日日过去,像是真的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   芙蕖并不愿意我每日守着她,只说日子还长,应该回到正常的轨迹。这些日子,我经常觉得,她对我的了解,更甚于我自己。   于是我只是每日晚膳时分,去到她房中,陪她吃一顿饭,然后便离开。玉泱和玉真有时候会与我们一起,有时候与其他师兄弟去膳堂。   我已多年不用晚膳,但是陪着她,经常会不由自主的喝一碗汤,挟几口菜。我们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常常笑,比这些年我看到的还要多。   这是我一天最为轻松的时刻,我甚至后悔这么多年,我居然错过了。   自有记忆起,修行是我的使命,守护天墉城是我的责任,将师尊一生心血发扬光大是我的天职,我一直知道这就是我的路。   然而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注定是这红尘中人。我背负着我必须背负的一切,却从未快乐过,能使我快乐的,原都是那些属于凡尘俗世,烟火人间的温暖。   我与他们,是一样的人。   其实我早就知道,所以最初的最初,屠苏下山的时候,对我说的那番话,我的心里,更多的,是羡慕。   心之所向,无惧无悔,多勇敢,他眼中的光彩,照出了我最为隐秘的渴望,和明知求而不得的绝望。   后来倾尽全力的守护,想让他,我最疼爱的师弟,得到他想要的自由,和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宣之于口的奢望,如果能在他身上实现,那么,即便我依旧在这条注定无人相伴的路上踽踽独行,我亦可以坦然的走下去,与我的命运,相安无事。   但命运的齿轮转动着,没有人能逃脱这个轨迹。屠苏最终的选择,也算是另一种成全罢,成全他的宿命,他的坚守,他的宁折不弯。   我亦只能成全了他。也从此,把那些曾经翻涌过的不甘和渺茫的希冀,永远的尘封下去。   直到,自己都以为忘却了。   却始终,还有她。   她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至少行动如常,但是经受了那样的伤害之后,肉身和灵体都较常人脆弱许多,禁不得任何冲击,无论如何,是无法再拿剑了。   对于身体她倒不甚在意,反而笑说从小练功,虽说功力稀疏,但总归也算修炼之人,怎么也不好如寻常女儿家般娇弱作态,这一来,总算可以体会弱不禁风是何滋味了。   我看着她笑语晏晏,如何不知,这是她的安慰。无言而妥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但对于不能再练剑,她却也表现出了抑制不住的失落,她拿出她的宵河,珍视的看着,口中喃喃自语:“早知道当年就用心一些,这么多年,辜负了你,辜负了紫胤真人。”她抬起头,对着我勉强一笑道:“大师兄,说好的教我空明幻虚剑,恐怕也练不成了,是我太不争气,练功懈怠,要不然——”   “你很厉害了,”不愿看她眼中的失望,我轻声安慰道:“你的咒术,比这空明幻虚剑厉害多了,那只千年狐妖,即便是我,都不见得能够一举击中,你比我厉害得多,只是这法子,以后,不许再用了。”   这几日她断断续续的与我讲了当时的事情,即使明知她已将最危险最痛苦的部分隐去不谈,我却还是能够想到当时她面对的境况,再联想到我看到她时候的景象,每每提及,仍会忍不住打个冷颤。   她敏感的发现我的情绪,立马笑道:“也是,不练剑便不练吧,反正我这剑怎么练也不过如此,我以后努力修习咒术,好好带弟子,将来我的莲花法阵一定比你的七星剑阵更厉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眼睛抿成一弯月牙,清辉满溢。像极了岁月尘烟的尽头,那个梳着双髻的少女。   即便在她受伤前,我也未曾想到此生还能够这样与她坐在一起,看到她这样子的笑容,突然觉得,那名为命运的东西,其实,已然待我不薄。   “你想下山吗?”未经思考的话冲口而出,从她疑惑的眼中看出她的误会,急忙解释道:“我是说,你不是一直想去琴川看看,眼看便是年关,兰生日前捎来家书,邀我去琴川,他已经说了好些年了,只是天墉城岁末事务繁杂,我总抽不出身。今年正好经历变故,城中多处仍在修缮,弟子亦需休养生息,同道门派体恤天墉城劫后余生,山下诸务,多有分担,其余杂事,搁置些许也无妨。”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这一路路途遥远,你的身子——”   “我的身子已经无碍了,”她急忙打断了我,眼睛较方才更亮,“真的,可以吗?”她小心翼翼的看我,眼中的期待和欣喜让我除了点头,无法再做其它反应。   记忆中的画面拂去尘埃,自彼端扑面而来,清晰,如昨——   “大师兄,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琴川啊,兰生说那里可美了,有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搭成的小桥,江水贯穿整个内城,下雨的时候,雨水把江水浸透了,比天的颜色还要好看,流水的声音跟琴声一样美,夜里入梦的时候,听着那声音,就像枕在水上——”粉衣的少女托着腮,眼中闪耀着希冀和憧憬,颊上飞起的红霞比衣衫还要明媚。   “兰生的话你也信。”蓝衫男子目不转睛的看着手中的案卷,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哎呀我不管,大师兄,你下次去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带上我,好不好嘛?”少女撅起嘴,作势要伸手去扯他手中的册子,“到时候把屠苏晴雪都叫上,我也想见他们,好不好嘛?你不答应我就不让你看,大师兄——好不好嘛——”   “好——”男子将书卷举得高高,不让她抢,口中无奈的答道,眼底,却是清朗的笑意。   “你答应了,说好了,”少女拍手笑着,灿若朝阳,“下次你一定要带我好好玩,不能像上次那么打发我走了。”   “好。”   “那,拉钩,不许反悔。”   “多大了,还玩这个。”   “不管,拉钩。”   “好吧。”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下次啊——   谁知人生,却往往没有了下次。   后来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江都,秦皇陵,中皇山,他们有许多大事要做,等再次回到琴川时,早已经换了人间。那个承诺,再无人提及。   那个少女,小小的心愿,如同她其他的许多愿望一般,就那样,湮没在他们轰轰烈烈的故事中,被遗忘,被忽略。   幸好,还不算太晚,我带你去,去你心心念念的琴川,看看那里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走走贯穿城中的石桥,听听那里名闻天下的小曲儿,尝一口,你最喜爱的香甜的桂花糕。   幸好,还来得及。   ? ☆、陵越篇之六 ?  既做了决定,我们便不多耽搁,第二日便启程上路。   我御剑带她下了山,毕竟昆仑山山高险峻,她的身子已经不起长途跋涉。   但到了山下,我仍是依了她,陪着她一站一站的走。   经过城镇和村庄,岁末节前,处处洋溢着喜气。她高兴的像个孩子,眼中闪耀着我多年未见的光彩,像是从未经历过苦难和伤害。   一个糖人,一尊泥偶,一副面具,不过些孩童的玩意,却已然令她雀跃不已。   我看着她,心中的酸涩陡然间弥漫开来。   她是那样的喜爱这凡尘俗世烟火人间的热闹喜悦,而一生大半光阴,却守着昆仑山巅终年积雪的冷寂。那样漫长的岁月,该是,如何的孤独。   而旁人屡屡驻足回首的眼光,亦令我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那般美好的女子。   虽然已非青春少艾,然而多年修炼让她容颜较之十年前几乎未变——墨玉般的发铺陈开来,是最深的夜的颜色。眼波若秋水,微微一动便流光溢彩,让人无端想起少时偷偷翻阅过的诗词戏文里,那些一笑倾城的传说。   我惊觉自己的残忍——何其忍心,任由她,就那样将所有的韶光,所有的华年,所有的明媚鲜研,都抛掷在那座空荡荡的山,那座静悄悄的城。   何其,忍心。   当年的我,若是强行赶她下山,现在的她,是不是也已经子女绕膝,美满安康。   芙蕖,你说不悔,可是,我若是悔了,又去何处,偿还你一世平安喜乐。   巨大的怔忡笼罩了我,甚至没听见她的呼唤。直到她走到身边,轻推了我一把:“师兄,你怎么了?在发什么呆。”她蹙眉轻声问道。   “啊,没事,”我收敛心神,“我只是在想,今晚应该要在这镇上安歇了。”   担心她吃不消,因此我们一路并未急赶,此刻眼看天色已晚,便决定在镇上投宿一晚再启程。   这个镇子极小,从南到北,半个时辰便可走完。整个镇上只有一家客栈,虽简陋,可喜干净整洁,总比露宿荒野强些。   刚一走进,小二便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客官夫人里面请,两位打尖还是住店?”   “我们——”她脸上飞上一抹红晕,想说什么。   “住店。”我简洁的开口,阻止了她的解释。   为了避免惹人耳目,我们此番下山都未着道袍,而是如年少时那般换了凡俗人家的衣裳。她自认年纪已不适合姑娘家的装扮,便绾了发髻,看去俨然是个美貌少妇。   如此一来,旁人要不误会也难了,何况男女单独出行,如何解释都只会更添复杂,倒不如就由得他们误会去了。   又或者,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里,也有那么一丝一缕隐蔽的欢喜,即便,明知虚幻。   既然任由了旁人误会,房间自然也只有一间,此刻我与她站在局促的客房里,相顾无言。   烛光明灭,打在她的低垂的侧脸上,更增明艳。   “大师兄——”半晌,她低低唤了一声,“我们——”   “你安心睡,我在外面守着。”我知她心思,轻声说道。   “那怎么行?”她闻言抬头,乌沉沉的大眼看了过来,“天气那么冷,会生病的。”   我看着她不加掩饰的担忧,忽的笑了,“没事的,我们在山下残风露宿习惯了的,”我安抚的轻拍她的肩膀,“别担心。”   “不行,如果无奈露宿荒野就罢了,现在有客栈怎么还能让你在外面待一夜。”她咬了咬唇,“再说,人家现在以为我们是——如果看见了你一晚上在外面,还以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以我的耳力,也几乎要听不清,“还以为我是什么母老虎呢——”   听清了她细若蚊蝇的最后一句话,我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笑出来,她的脑袋瓜里一天在想些什么。   “大师兄你笑话我。”即使极力忍耐,仍是被她看出我的笑意,当即鼓起脸颊,瞪圆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重叠上记忆里那个娇憨的少女,严丝合缝,毫无二致。   “没有,怎么会呢——”我将手虚拢成拳,放在唇边,清咳了一声,“好了,听师兄的,快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可是——”她还在犹豫。   “别可是了,快去,听话。”我轻轻将她往里推,“晚上冷,多盖被子,有什么事就喊我,我听的到,嗯?”   “嗯。”虽然眼中仍有忧虑,她终究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我将她安顿好,自出了房门,在廊前坐下,其实即便是能开两间客房,我也是不放心的,自从出了那件事,她不在我眼前我便无法安心,更何况此刻已在在天墉城地界之外,若有意外,除了我,再无人能保护她。   比起休息,我更愿意就这样在门外静静守着她。   山中岁寒,入了夜更是极冷,天外流霜飞舞,吸一口气都能凝结成冰。我自是不畏这严寒,只是担心她。   小镇上的客栈极是简陋,屋内仅一个火盆子,供暖效果甚微,好在我方才出门前已暗自发散修为,将室内湿冷的寒意驱散,冰凉的被褥也烘的干燥温暖,如此,这一夜,她当是能睡个好觉。   我不自觉的向客房看去,只看到房内摇曳的烛光,她的身影投射在窗纱上,影影绰绰,让人无端的觉得安详静谧。   我背靠冰凉的石柱,微微阖眼,这样,就很好,很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房门微微一动,接着有轻悄的脚步响起。   我心头微微一动,却不知为何并不想睁开眼。   那脚步在我身前停下,我的鼻息间充斥着来人身上清甜的香气。   静止了一下,仿佛听见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紧接着一件大麾轻轻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柔软的风毛裹着她的香气轻柔的拂在我的脸上,那瘙痒却仿佛直入心底,让我罕见的不知所措起来。   周围恢复了死寂,但我知道她并没有走,空气中仍旧弥漫着她的气息,她刻意压的极细的呼吸也还在我耳畔,寂静的夜里,无比清晰。   我突然后悔方才不睁眼,此刻,竟是进退两难。   祸不单行般,正在犹豫该不该干脆睁眼的时候,一丝细微的绒毛不知何时钻进了我的鼻腔,还来不及多想,一个喷嚏冲口而出。   我认命的抬起头,对上面前女子晶亮的眼。   看到那眼中了然的笑意,不需运功行气,一股热意便蔓延上了耳根。   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毕竟这样的情形在我的一生中堪称绝无仅有,故而一时无措当也情有可原。   脑中乱糟糟的泛起这些不知可算是自我安慰的话,口中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她亦只是浅笑盈盈的看着我,未有开口的意思。   两人沉默了许久。   我打算说点什么打破此刻诡异的气氛,却在陡然间又看到了她的眼光,漫天飞霜在她眼中汇聚成流动的光华,仿佛可以将碰触到的一切,都牢牢吸附其中。   而我碰触到了这样的目光,刹那间怔忡,忘记了要说的话,忘记了适才的尴尬,忘记了身处何方。天地万物,似乎在这一刻隐没。   只余她的一缕眸光。   在我的注视下,她的笑意渐渐敛去,似是感染了我的怔忡,目光中缓缓浮上了几分疑惑,几分迷茫,还有几分,仿佛是错觉,却又分明投映在我眼中的,那样温柔而隐蔽的欢喜和悲伤。   我们安静的对视着,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怎样的事。   她突然像醒悟过来什么,匆匆低了头,近乎慌乱的退开一步,转身想走。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探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显然没料到我的举动,更不敌我一拉之下的气力,几乎是跌回了我的身前。   极度惊异之下,她怔然抬眼望向了我。   我们从未离的如此之近,近的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吹拂在脸上的暖意。   我们相距如此近的距离,静静看着在对方眼中倒映的自己,前所未有的清晰。   可这样的清晰,紧接着带来的,却是更深的迷茫,与悲哀,在一瞬间,席卷而来,铺天盖地。   我突然想闭上眼,这样,是不对的,是不可以的,明明,清楚的知道。可我,怎么就又把事情变成了这样。   该如何,收场。   “阿嚏。”最终,这样的局面竟是被她的一声喷嚏打断。   我终于轻轻闭上眼,呵出一口气,心下说不清是叹息还是解脱。   再睁开眼时,看见她通红的鼻尖,又忍不住笑了笑。   我此刻手中仍握着她的手臂,便顺势将她拉在身边坐下。   而后松开她坐起身子,将身上的大麾拉下,抖开披在她的身上,仔细的掖好。   “这么冷的天,怎的出来了?”沉默半晌,我终于开口问道。   “睡不着,”身侧的女子低垂了头,“这里的晚上太冷了,即便师兄修为再深厚,怕是也吃不消的。”她低低的说着:“我实在放心不下。”   她的回答毫不意外,我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最终只吐出两个字:“何必。”   何必?何苦?可她就是这样。   而我,其实是知道的,这些年,无论我走得多远,修为进境有多高,我的身后,一直有那一道目光,安静而忧虑的注视着我。   一直,一直注视着我。   “大师兄,”她突然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道:“你进屋里去好不好,我们,是最亲的人啊。”   她伸手攥住我的袖口,“大师兄不必对我避嫌,芙蕖,”她轻轻吸了口气,“芙蕖都明白的。”   我轻拍了拍她拉住我衣袖的手背,“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知为何,今夜我突然无法看见她哪怕流露出一丝黯然的眼神,挣扎片刻,有些话仍是说了出口:“我并不是,要对你避嫌,或者说,我要避的嫌,不是你,”顿了顿,接着说道:“是,我自己。”   不出意料的看到她惊悉的眼神,我微微苦笑,说了下去:“陵越终究——不是神。”   “所以你——”她惊疑之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心里——”   我仰了仰头,轻轻闭上眼。   “对,对不起,我——”身旁女子跳起了身子,“我没想到——”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我不该问的,对不起。”   “是我的错,”我再次握住她的手,“芙蕖,是我太自私,当年,不应该任由你留下。”   “不是的,”她突然大声说道:“这么多年,我都想告诉你,留下来,我很开心,真的。”她的眼中终于有了晶莹的泪光,“是我愿意留下来,是我一定要留下来,可是大师兄,我没想过要影响你,”她的泪落了下来,“芙蕖心中所愿,只是陪着你,守着你,从未有过其他奢望。如果,如果因此影响了你的修行,芙蕖,虽死难辞其咎。”她低下头,眼泪随着她的动作一滴滴落入廊上,结成一朵小小的霜花。   “不许说那个字。”她说的某个字眼刺痛了我,我手上不由自主微微用力,沉声说道。   她像是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飞快的抬眼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的埋下头去,“可是我,真的——”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我叹了口气,扳起她的脸,用袖口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天气太冷,眼泪留在脸上会冻坏她。   “是我的错,留下你,是我的私心。”   “不是的——”   她急着要说什么,我轻轻打断了她:“那么,就不要再认错了,就当,我们都没有错,是老天,开了个玩笑。”   仍有泪珠在眼中滚动,她闭上眼,“可是,你是要修道成仙的人啊。”   “天地万物,顺应其心而活,便是最好,很多事情,生而不灭,强行磨灭,也只是更入了执迷。”我轻扶她的肩膀,“我对修仙并无执着,亦早已看破,此生注定是这红尘中人。”   我顿了一下,手中微微加力:“只是,我肩上扛着太重的责任,无论如何无法放下。”   我缓缓呵出一口气,接着道:“屠苏已去,我是师尊唯一亲传弟子,不能再让他失望,而天墉城,是多少先人数百年来的心血,是你爹亲手传与我手中,是很多人的仰仗和希望,我不能——”   “你不必说了,”她蓦然睁开眼,泪光还在眼中闪烁,却对我笑了笑,“我明白的,太明白了,这么多年,我看着你那么辛苦,那么操劳,虽然担心忧虑,却从未觉得你做的不对。”   她睁着含泪带笑的眸子看着我,“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更知道,你守护的是什么。你的道,就是我的道。”   “你——”我觉得喉头像是梗住了什么,一时不敢再说话,害怕会有不受欢迎的液体随之落下。   “今晚,我本不该问的,”她缓缓绽开一抹笑,在霜寒的夜里,明艳如花。“但是我觉得好高兴,大师兄心里能有芙蕖一个位置,哪怕微不足道,我也,心满意足。这是真的,不是假的。”   她放了开我的手,解下身上的大麾披回我身上,接着慢慢的退开,“不要再说对不起我,大师兄,芙蕖这一生所愿,只是在你身边,如今这样的生活是我所选,从无悔恨,只有感恩。”   她越退越远,回到了房门前,“大师兄所要守护的,就是芙蕖要守护的,我永远站在你的身后,跟你看着同一个方向。只要记住这一点,就足够了。”   她拉开了房门,“大师兄,下雪了,早点休息。”低声说完,她转身回房,将房门关上。   我转头看向廊外,果然,晶莹洁白的物体正缓缓落下。   肩上的大麾还残留着她的温暖和馨香。一阵风吹过,丝毫没有感觉到寒意。      雪落无声,静静的覆盖天地万物,明天一早,一切,都会恢复最初的洁白,无论,曾发生过什么样激烈的挣扎和痛楚,都会消失不见。   都会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 ☆、陵越篇之七 ?  天亮的时候,雪已停了,天地间尽是一片苍茫的白色。   角落里却有几支不知名的野花,经历了一夜的霜雪,开得愈发好,北风过处,柔顺的俯低再立起,那风里,便浸染了清冽的冷香。   她推门出来时,看到我站在那,便对我笑,“雪停了,大师兄。”   “是啊,走吧。”我也笑笑。   “这就上路了吗?”屋外还是有些冷,她走出来时拢了拢衣襟。   “我让店家准备了早膳,吃了再上路。”我解下披风罩在她肩上,“天气太冷了,不吃点东西不行的。”   “听师兄的。”   小镇的客栈,没有什么华丽的吃食,不过一碗热粥,几碟小菜。所幸山中岁月向来清苦,倒也习惯。   我给她添了一碗粥,她抬头一笑,正要说话,却被门外的骚动打断。   像是有什么人要往客栈里闯,听动静阵仗不小,脚步声中甚至有好几个习武之人,且功力不弱。   怎么这穷乡僻壤还能惹上什么江湖恩怨不成。   我皱了皱眉。   “客官,客官,你别这样,小店小本经营,禁不得这么大阵仗啊。”   “对啊,客官,您到底要找什么人?咱这地方穷山恶水,您这样的大人物,要找的人怎会在这里?您这样进去,会把客人都吓跑的。”   掌柜和店小二跌跌撞撞的脚步,惊惶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显然毫无作用,来人转瞬间便到了门口。   因为天色尚早,还未正式开张,客栈的大门尚未完全打开。   为首的人显然是个练家子,此刻当门而立,从半掩的门缝中看不清容貌,只觉身形颇为高大。   芙蕖显然也感觉到了来者不善,暗暗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头对她安抚的一瞥,示意静观其变。   她点点头,神色中未见丝毫慌张。反而有些兴致勃勃,下山之后,她多年收敛的心性有些放开,常常流露出小女儿般的神态,让我总有些恍惚,仿佛许多事都还来得及弥补。   来人在门口站定,突然抬脚一踹,居然将客栈的大门硬生生踢飞了出去。   实木的大门分量不轻,向着屋内径直飞了过来,此刻大厅里不过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都是附近的百姓或者过路的商人,早被这架势吓傻了眼,竟然无人记得闪避。   眼看伤及无辜,我灌注真力拍向桌面,碟中几粒花生米飞了起来。指尖一弹,那几粒花生米便凌空飞向那扇木门。   旁人只看到那扇门堪堪砸中一个胖胖的商人的时候,突然像撞上了什么,转头向着来的方向飞了回去,到了那人面前不过毫厘之处时,只听一声闷响,凭空断裂,直直的跌下,正正砸在来人面前,惊起一阵尘埃。   门口的人显然有些意外,却一步未曾后退,反而大踏步的迈了进来。   此刻终于看清来者,是个中年男子,身材的确异常高大,五官却平凡无奇,只一双眸子精光内敛,步法稳健却轻悄,竟是个江湖高手。   我看向他的身后,大门已被毁,门外的一切尽收眼底。   清晨的街上本就行人寥寥,再被方才一番惊吓,早已无人敢在附近逗留。   客栈外围着的人,显然都是此人的随从,此刻已将小小的客栈层层围住,人数虽众,竟是肃立无声,显然是训练有素,且衣着俱都不俗,绝非普通大户人家的打手所能企及。   “想不到这荒山野岭的,竟然还有高人。”为首之人已然站到了厅堂的中央,淡淡说道,目光扫过,停留在我面前。   我此番下山,着实不想再惹是非,若是寻常江湖恩怨,自然有江湖方法解决,不需外人多加干涉。但此人出手霸道,险些伤及无辜,实在不能坐视。   虽然情急之下出手相阻,但我相信并无人看清。果然,他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又转了开去。   “云漪,出来吧,你明知道躲不过我的眼睛。”他对着角落的阴影处唤道,声音依旧平平,没有任何感□□彩。   仿佛有叹息声响起,阴影处一个女子缓步走出。   “哥哥,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她走到男子面前,悠悠说道。   女子年纪显然不轻,眉梢眼底,已有岁月的痕迹,但虽身着普通村妇的粗衣布裙,一举一动却难掩风姿绰约,眼波流转处,仍是可想见年轻时的风采卓绝。   男子并不答话,仍是对着阴影处森然说道:“杜清尘,你这一生,都要躲在女人身后吗?”   “云漪,你过来。”阴影处又有声音响起,苍老而沙哑,像是久病在身。   “哥哥,他已时日无多,算妹子求你,放过我们吧。”女子眼中已带了泪意。   此刻堂上用膳的客人早已跑走大半,连掌柜和小二都不知所踪,剩下的寥寥熟人,也已缩在角落里,此刻却像是被逆转的情形震慑,竟忘了走为上计。   然而偌大的厅堂,只余我们这一桌仍坐在原位。   我皱了眉,思索着是不是也应该带她先行离去,毕竟目前看来,这显然是旁人家务事,不便干预。   “芙蕖,”我拍拍她,“我们走吧。”   “可是,那个人好像要棒打鸳鸯呢,”她转头看我,目光盈盈,“多可怜啊,咱们再看看吧,说不定能帮上忙。”   我暗自叹息,却丝毫不意外,“好吧。”   “我就知道咱们天墉掌教真人是菩萨心肠,”她对着我粲然一笑,“路见不平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只得摇头苦笑。   我们轻声说了这几句话,再看过去时,那名阴影中的男子正走了出来,竟是个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步履虚浮,却兀自挺直了脊背,名唤云漪的女子强上前去搀扶,却被他挡开。   “杜清尘在此,要杀要剐悉随尊便,只是,不要再为难她。”杜清尘看向身畔的女子,目光清亮柔和,虽然年纪老迈,伤病加身,此刻微微一笑,竟有几分慵懒的洒脱,不知当年是个何等的风流人物。   “云漪,原来这些年,你就为了这个老头子,终身不嫁,还说什么皈依佛祖,甚至数次以死相逼。”男子的语气终于有了些激越的情绪,“爹娘娇惯你,我也纵容你,任由你蹉跎岁月,这么多年,我们也认命了,还道你当真如此虔诚,也算有佛缘,却不曾想,你竟如此不知羞耻,竟然跟这个老头子私奔,让我们云家,成为江湖上的大笑话。”   云家,此人原来是连云庄庄主的独子,云涟,难怪身手不凡。   我虽不常下山,天墉城弟子也不涉江湖事,但连云庄的名号还是听说过的。   现任庄主云天为人正直豪爽,年轻时曾是名噪一时的剑客,与师尊也有几分交情。   后来成立连云庄,广交天下贤士,在江湖上地位举足轻重,为人称道。   却不曾想,背后竟有这样的往事。   如此探听人家的家族秘辛实非君子所为,我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这样下去实在不妥,我决定强行拉她离开。   正在此时,局势却突然生变。   不知云漪说了什么,云涟似是怒极,喝了一声,“今日我再不容他苟活,羞辱于连云庄。”说着,一掌拍出,对着杜清尘当胸而去,出手只恨,竟真是不死不休。   那杜清尘也硬气,不闪不避,面上仍带着那懒散的笑意,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几步之遥的云漪。   “杜郎——”云漪凄声喊道,竟然飞扑了过来挡在他们当中。   “你——”云涟目眦尽裂,却已然收手不及。   “云漪,你让开——”杜清尘终于变了神色,厉声喝道,却无论如何拉不开她。   眼看云漪就要命丧亲生兄长的掌下,周围早被惊呆了的人群也发出几声惊呼,不忍见这样的人间惨剧。   我因方才回身想与芙蕖说话,并未第一时间看到此刻的变故。待发现时,情形已然不妙,我手指捏了剑诀,却已阻不住云涟的掌势。   幸而身侧闪出一道绯色的光晕,笼在了云漪身前。   云涟那一掌,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是芙蕖的结界。      但他功力深厚,虽然被挡了一下,消散大半,仍有部分掌力穿透了屏障,打向云漪。   我连忙一指弹出,正正打在结界上,原本已经浮散的光晕陡然大增了数倍,将云漪弹了开去,云涟亦被后挫力被震得连退几步。   我却无心顾及他们,连忙看向芙蕖。   “你没事吧。”方才她正对着他们,因此先于我一步反应了过来,及时布下结界,否则即使我功力再强,恐怕云漪也难逃重伤的命运。   但她受伤之后,身体尤为脆弱,此刻妄动修为,实在令我担忧不已,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她有些微喘息,但脸上仍带笑,应是并未受影响,但我仍有些顾虑,拉过她的手腕探脉,直到确认她气息平缓,又渡了些灵气给她,方才彻底放下悬着的一颗心。.   “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唤回了我们的注意,回头一看,杜清尘伏在地上,像要把肺都呕出来那般咳嗽着。   “杜郎,杜郎。”云漪方才被结界之力冲开,摔的不轻,却来不及管身上的伤,也再顾不得风姿仪态,手脚并用的爬起,扑过去想要扶起他。   杜清尘的脸先是涨的通红,随后又突然变的煞白,进而全身抽搐了起来。   “杜郎——”云漪的声音凄厉而绝望。   我见势头不对,看了身侧的芙蕖一眼,她点了点头,眼中有与我同样的怀疑。   救人要紧,我们急忙上前,她轻柔的拉开情绪已近崩溃的云漪,揽在怀中柔声安慰。   我顺势接过杜清尘,此刻他浑身抽搐,牙关紧咬,已然失去意识。我伸出两指探他颈间,只觉经脉阻绝,气息紊乱,心脉律动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眼见一时半会间怕就要气绝身亡。   来不及考虑,我将他强行拉起,双指连点,将真气灌入他几处命脉大穴,使他气息不至立时断绝。   接着令他坐在我身前,将灵力输入他体内,助他梳理紊乱的经脉。   然而却受到了前所未见的阻碍。杜清尘的经脉不止紊乱,仿佛还受过极重的摧残,脆弱不堪,稍有不甚,我的灵力就会使他经脉尽断,内力倒行。   可是如果停止,他的气息也会立刻阻绝,令他窒息而死。   我只能小心翼翼的控制着灵力的流动,一点一点冲破他纠结的经脉。   不到半个时辰,我已然额汗涔涔,他的经脉依然没有疏通的迹象。   我一咬牙,加大了灵力的灌输。却突然听到周围有些响动,似是云涟又有了什么动静。   居然,在这个当口——   方才生死攸关,我来不及多加考虑,明知还有云涟在场,却也只能拼着一赌,毕竟对方是他的亲生妹子。   但倘若他真的狠心下手,此刻却正是最要命的关头,我的真气与灵力在杜清尘体内大半经脉中游走,稍加妄动,他经脉尽碎,我也会被反冲之力逆袭,轻则内伤严重,重则走火入魔。   而我最在意的,却还不是这个,而是,我又将她一人,留在险境,我又为了救人,留她独自对敌。   云涟若是当真出手,云漪显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毫无抵抗之力。   那么,就只剩下芙蕖,她的心性,自是不会坐视,然而且不说她能否对抗云涟那般江湖高手,单是她的身子,还能不能承受一天之内再次动手,就令我不敢设想。   不过一时心绪不宁,我已然感觉到一股气息开始不受控制,逆行冲撞,令我胸口一阵闷痛,几乎要呛出一口血。   这样不行,我暗自警告自己,既然情况已然至此,忧虑烦恼,只会将自己与旁人都累入险境。   我强行压下那股气息,收敛心神,闭绝五识。   意识彻底封闭之前,我仿佛听到芙蕖走出来,挡在我们身前,在对云涟说着什么。   芙蕖,对不起,总是让你独自面对难关。   但是,你说过,并肩作战。   我,相信你。   我的灵识一片空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气息在杜清尘体内流转起来。   我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澄澈的目光,忧虑而温柔。   我对她安抚的笑了笑,她点点头,也回我一个微笑。   将最后一缕灵力拍入杜清尘的肺俞,他哇的呕出一大口乌紫的瘀血,倒在了一旁守护的云漪怀中。   我撤下掌力,只觉得全身虚软,不知何时已经汗湿重衣。   我环顾四周,只剩下我们四人,云涟和他带来的人,都已经不知所踪。   芙蕖静静靠过来,拿起帕子,轻轻擦拭我额上的冷汗,“他们都走了,”她似是明了我的疑虑,“放心,没有人受伤,其他人都散了,店家也回去了,我与他们说,今日歇业一天,所有的损失我们会赔付。”   她看了看我,“师兄,你耗费太多灵力,我陪你回房休息,我们明日再上路可好?”   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我委实如她所说,疲累不堪,何况,有她在——   我突然觉得,也许,真的可以不需要再勉强自己苦苦支撑,也许,真的可以偶尔放任自己,休息一下。   这样想着,我点点头。   一旁的云漪听见我们的对话,放下杜清尘,走到我们面前,突然跪下,对着我们磕了一个头,“云漪谢过二位,救命之恩,没齿难报,若有来世,结草衔环——”她哽咽的说不下去。   “云姑娘请起,”她扶起云漪,轻声道:“举手之劳,云姑娘不必如此。”   她轻柔的拭去云漪脸上的泪,“你先扶杜先生回房休息,待他醒来,再做打算。”   “云姑娘,”我站起身子,“我虽然勉强打通了杜先生的经脉,但是他似乎沉疴已久,再加上如此严重的内伤,恐怕——”   见我站起,她立刻抢过来,伸手欲扶。   我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又看向云漪,接着说了下去,“即便是我,也无法真正将他救治,不过,杯水车薪——”   “云漪明白,恩公不必多说。”云漪凄然笑笑,轻声接过话去,“今时今日,多得一刻相守,便是莫大恩惠,”她抬头看看我,“素昧平生,却如此仗义出手,恩公于我们夫妻,已是善莫大焉,云漪知道恩公心中必有许多疑问,云漪愿知无不言。”   她缓缓俯下身子搀起晕迷的杜清尘,“只是恩公今日受累,请先回房歇息,醒来后若有兴致,云漪自当将前因后果如实告知。”   我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她轻轻屈膝,“那么,我们先行告退,恩公还请自便。”   她搀着杜清尘走远,那杜清尘虽然病弱,然而毕竟是个男子,云漪弱不禁风的身躯,支撑一个男子的全部重量,可想而知的勉强,然而她脊梁笔挺,一步一步,走得虽慢,却坚定无比,不见丝毫狼狈。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对这个女子,不觉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真是个奇女子,看似柔弱,实则坚强的令人心折。”她率先说出了我心中的话。   “是啊,”我回头看她,笑道:“如你一般。”   她面上似乎飞过一丝晕红,却低了头,看不真切。   “师兄,我们回房吧。”   “好。”   回到房中,她坚持要扶我躺下,我笑了笑,没有再拂逆她的意思。   躺下的瞬间,许是枕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令我莫名的安心,倦意汹涌而上,瞬间席卷了我全部心神。   “睡吧,我守着你。”她轻轻为我掖上被角。   我守着你——   谁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仿佛是遥远而模糊的儿时记忆里,娘亲还未被洪水吞噬的脸,轻柔的声音,甜蜜的儿歌,在那之后,成为绝响。   此后的岁月中,无论是练功的艰苦卓绝,还是对敌时的险境环生,无论大伤小伤,我都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不敢放任自己停下片刻。   我渐渐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与倦怠是可以得到照拂的。   也几乎忘记了,被守护的温柔。   那样的温柔,曾经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奢望——   我被这样的温柔彻底蛊惑,合上了眼,沉沉睡去。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那样深沉的睡眠,在我有记忆以来,实在少之又少,那种近乎安恬的梦乡,于我而言,陌生而又奢侈,让我几乎不舍得醒来。   终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屋内挑了灯,那灯火如豆,一明一灭间,晕染了一室昏黄的安宁,让我一瞬间,想不起身在何处。   所幸第二眼,我便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灯下,膝上罩着我的外袍,低低垂首,似是缝纫着什么。   烛光摇曳,在她眼睫上跳动,投下纤长的阴影。   我看着她,突然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只模糊的觉得,如果这一生可以无限缩短成这么一个瞬间,我将毫无遗憾。   我渐渐看清,她缝的,正是我的外袍,那日赶路,无意间划破了一个口子,也就换了下来,也并未在意。   突然想起,天墉城崇尚简朴,所有衣物均有份例,如有损坏,需得自己动手修复,即便是掌教也不例外。   但这么些年来,弟子收了我换下来的衣物盥洗,送回来时,有破损的地方,总是会缝补的整整齐齐,那些针脚细密的缝合,看在眼中,不是没有怀疑,却如同其他那许多在我生活中理所当然的出现过的种种疑惑一样,其实早知答案,只是被我有意无意的略过,从未对她提起,从未,道谢。   她扯断了最后一根线,终于抬起头。可能凝神过久眼睛酸涩,她抬手轻揉了揉眼角,接着回过头,正正撞上我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醒了?”她并没有问我为何醒来却不出声,只是柔声问道:“饿不饿?”   她将缝好的袍子仔细摺好,站起身子,“我让厨房留了饭菜,在灶里温着,你等等,我去端来。”   “别忙,我不饿。”我也坐了起来,略微调息,除了久睡初醒的困倦感,已无任何不适,果然,休息的不错。   她见我起来,连忙走过来搀扶,“不用把我当病人,”我看着她脸上的神色,有些忍不住笑,:“我没事了,别担心。”   她闻言抬头,那眼神让我几乎错觉她下一刻就会像少时那样,将两颊鼓成一个包子,然而她只是看了看我,低了头去,小声咕哝道:“反正你永远这么说。”   我轻咳了一下,只当没听清她小小的抱怨,接着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戊时刚过,”她想起什么,“对了,刚才杜夫人来看过你,说杜先生已经醒过来了。”   听云漪亲口说出“我们夫妻”四个字,芙蕖也就不再避讳,改口称呼她为“杜夫人”。   她的心思向来细腻,那一点小心翼翼的善意和傻气,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   看在眼里,着实,可爱的紧。   “大师兄你笑什么?”她有些不解的看看我。   “没有,趁现在时候还不太晚,我们去看看他们吧。”我笑了笑,岔开了这个话题。   “好。”   客栈不大,出了门斜对面便是他们的房间。   我们轻轻敲了敲门,应声的,却是杜清尘本人。   “哪位朋友?”声音带着几分警惕。   “杜先生,是我们。”她轻声答道。   门很快被打开,开门的正是杜清尘。   “杜先生,夫人她——”芙蕖话未说完,“她睡着了,”杜清尘已竖起一根手指,“恩公借一步说话好吗?”他看看我,又回头看了看屋里,轻声道:“这些天,她累坏了。”   我无言的点头,退开一步,“那么,如果不介意,不妨到在下厢房一叙。”   “谢恩公。”他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跟着我们回了房中。   “杜先生身体如何了?”她看着杜清尘略带蹒跚的动作,忍不住皱眉问道。   “恩公既然为老朽疗过伤,想也知道老朽的景况,”他看向我,略略一笑,“不过如此了。”   我点点头,“先生肺腑之间有陈年旧患,似乎还有积毒在身,多年来怕是不曾好生调养,近日又遭重创,”我顿了顿,缓缓叹息,“新伤旧患交加,伤势已深,恐怕……”   “恩公但说无妨,老朽心中有数。”他面上仍是懒散的笑意,漫不经心的仿佛是一件与己全无干系的事情。   我闭了闭眼,接着说下去,“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什么?”杜清尘还未作任何反应,芙蕖已然惊呼出声,“那杜夫人,她——”   “她知道,”提到云漪,杜清尘终于卸下了似乎万年不变的无谓的笑,“她很坚强,比我想象中更坚强的多。”他的眼中夹杂着深刻的心痛怜惜,和几分不加掩饰的骄傲,原本空旷清浅的目光,一时间明亮的摄人,似乎将他饱经岁月沧桑和病痛折磨的脸庞都照亮了。   我们三人围着桌子坐下,一时沉默。   烛光飘忽,不时有几只蛾子扑棱着翅膀飞扑而上,瞬间化为焦灰。   “云漪方才一再交代,待恩公醒来,一定要将我们的故事一五一十说与恩公。”   半晌,杜清尘率先打破了沉默。“老朽也深以为然,不过,在那之前,恩公能不能先告诉老朽,你究竟是谁?”   他抬眼看我,“看面相恩公年纪尚轻,但言谈举止却俨然是一代宗师的气派,修为之高深,更是举世罕见。尊夫人虽是一介女流,却巾帼不让须眉,以贤伉俪的人品相貌武功修为,江湖上,怎可能没有你们的名号。”他扫视着我们,目光如炬,再不见一丝老迈病弱之态。   “老朽虽不才,但行走江湖多年,这双眼睛,实在是见过太多的人,说句恬不知耻的话,这寻常人,只要老朽看上一眼,武功师承,便能知大概。”他深深的看着我,缓缓摇了摇头,“却唯独,看不破你们的来历。”   芙蕖被他的一句“贤伉俪”飞红了耳根,“我们——”,她欲言又止,停顿了许久,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最终看了看我,沉默不语。   “在下陵越,她叫芙蕖,”沉思片刻,我缓缓开口道,“我们,只是普通人罢了,先生也不必恩公恩公的叫着,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天墉城不涉足武林纷争,弟子虽众,但惩奸除恶多半是保护平民百姓,因此江湖中人所知不多。   并非不信任杜清尘,只是我与她此次下山,实在不宜多生枝节,因此考虑再三,仍是将他的问题含糊了过去。   “也罢,恩公若不愿说,老朽也不逼问,自古英雄原本就不问出处,倒是老朽糊涂了。”杜清尘见我们为难,洒脱一笑,“那么,恩公可愿意听我们的故事。”   “当然,杜先生如愿相告,我们必当洗耳恭听。” 我还未开口,芙蕖抢着回到,又看了我一眼,“对吗?”   “自然。”我点了点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昏黄的烛光下,一段尘封的岁月,正被缓缓展开。   “老朽今年六十有三,年少时家中也算大户,可惜人丁单薄,到了先父先母这一代,已无其它兄弟姊妹。老朽天性散漫不羁,不喜束缚,先父先母逝去后,索性散尽家财,游历天下,靠着吃侠义榜的悬赏花红为生。一来二去,倒也成了江湖上颇有名望的赏金猎人。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不识愁滋味,只觉得有酒有肉有朋友,神仙怕也不过如此了。”   杜清尘微微扬眉,露出了眼中轻藏着的那一点傲然的意气,似乎真的看到了当年那个快意恩仇,载歌载酒的江湖少年,“年少轻狂,倒也真的过了一段快活日子,直到——”   他顿了顿,眼神缥缈起来,“已经,三十年了——那是春天,我与几个朋友到了余杭,一连数月,我们放舟西湖,喝酒听曲,赏荷观鱼,快活无比。那日船刚靠了岸,便远远看见几个地痞围着一个姑娘推推搡搡,动手动脚。我看不过眼,上去赶跑了他们。”   他看了我一眼,“就像恩公所说,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本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却不想那一个无心之举,便遇见了,这辈子的,孽障——”   “你救的便是杜夫人吧。”芙蕖轻声道,“能遇见是难得的缘分,为什么要说是孽障呢?”      “那样的相遇,是缘,还是孽,怕是连她都早就已经分不清了。”他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是的,我救下的那个姑娘,就是云漪。那年,她只有十四岁半,还梳着双髻,穿着件淡粉色轻纱的衫子,手中提了一个小花篮。一双眼睛扑闪着,清凌凌的看着我,明明吓得满眼是泪,却硬是不肯掉下来。还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向我行礼道谢,说着那些感谢义士相救,连云庄必报大恩之类的酸不溜秋的话,我那时虽然已是而立之年,却还是少年心性,看她这样,觉得不以为然,故意拿话挤兑她,没想到,三言两语,真的把她逗哭了。”   杜清尘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平生第一次看见女人在我面前哭,还是个半大的小丫头,可把我手忙脚乱坏了,哄了老半天,答应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条件,总算把她的眼泪收住了。只是这么一折腾,天色也晚了,她临走前问我要在余杭呆多久,我说不一定,她说还会去找我,我也没当回事,却没想到,第二天,她真的来了。”   我们都渐渐的入了神,谁都不再开口,屋子里除了杜清尘淡淡的讲述,便只余烛火燃烧,发出轻微的毕剥声。   似乎天底下的故事,开篇都是如此温暖而明媚,命运用尽了全部的美好,给一切将会发生的残酷,设下一个最甜蜜的圈套。   杜清尘和云漪的故事,恐怕,也是如此。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找到了我的客栈。”杜清尘继续说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走到哪,她就在哪出现,端着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任谁都下不了狠心赶她。她就这样,每天缠着我,跟着我,围着我问东问西,叽叽喳喳一刻都不得安静,像只小麻雀。而我,虽然嘴上总是不耐烦,可心里知道,我其实,期盼着看到她,喜爱着她的笑脸,她的问题,还有,她的陪伴。我们走遍了西湖的每一寸土地,她给我讲西湖传说,那些诗书戏文里的故事,我给她讲江湖见闻,志怪掌故。就这样,我没有按原定计划跟着朋友继续游历,而是留在了余杭,一待,就是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她没有出现,我忍不住,去了她家。”杜清尘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我早已知道,她是连云庄的大小姐,也知道连云庄在中原武林的名望地位。云漪虽出身名门,但终究不像那些娇贵的官府小姐,世家千金般扭捏。云家对她管教颇为开明,也从未将她禁足家中,因此她虽不习武,性子里却带着江湖儿女的豪气,也因为这样,让我忘记了,我与她之间,云与泥的距离。”   “我找到了连云庄,庄子里像有什么喜事,往来宾客络绎不绝,穿着打扮,均可看出地位不俗。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时候,便看到了她,”杜清尘轻轻的剥下了一段浊泪,在手心揉搓着,“她打扮的很隆重,很美,像个真正尊贵的千金小姐。她一眼都没有看我,只是专心跟身边的人说话,那应该也是个世家公子,衣着光鲜,温文尔雅,他们谈笑风生,那景象,完美的像一幅画。”   杜清尘丢下手中的烛泪,忽地一笑,“那一刻,我便知道,她的世界,是我永远进不去,也不应该,去打扰的。我回了客栈,开始收拾包裹,我隐约觉得,离开的时候到了。”   “东西收好了,我却又犹豫了,也不知道到底想等待什么,却终究没有立刻离开。第二天,她果然又像往常一样来找我,她看到我要走,呆住了,接着,说出了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话,她说,如果我走,就带上她。她说,她要嫁给我。”回忆像是终于走到了某些无法承受的情节中,杜清尘轻轻仰首,合上了眼,“她走上前,抱住了我,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命运的脉络在眼前铺开,一切忽然清晰的容不得我再自我欺骗。我爱上了她,爱上了这个小丫头,可是我怎么敢,怎么能。”他睁开了眼,像是还陷在三十年前的那一幕中,他的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痛楚和挣扎。   “她抱着我的脖子,絮絮的说着,说她父亲昨日四十大寿因此她分不开身来找我,说自己下个月就是及笄礼,想请我去连云庄,将我介绍给她的父亲,说我若不愿留下,她可以跟着我浪迹天涯,去走遍那些我说过的所有地方,去看看海上的波涛,漠北的壮阔,雪山的险绝……”他的手,慢慢收紧成拳,“可是她说的越多,我的心就越凉,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她还那么小,她根本还不懂得情之一字的意义,更不会知道她所说的那些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我只是一个落拓江湖的浪荡子,我的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我混迹半生一事无成,我凭什么拥有这样的女子。我又有什么权利,带她走。不可以的,真的不可以,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你拒绝了她?”芙蕖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离开了,第二天,我便离开了余杭,从此,再也没有回去。”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我留了一封信,将我的一切都说给她,我以为,她看了,会了解的,她会知道不值得。我以为,她会很快把我忘了,会嫁给一个真正配得上她的人,生活幸福快乐,富庶安逸,子孙满堂,这样的人生,才是她原本该有的。”   “该有的?什么样的人生是该有的,你又有什么权利,替她决定她该过怎样的人生?”芙蕖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她眼中有泪,语气却是严厉的不留情面,全然不同平时轻言细语的柔和。“你太自私太武断了,你不该不问她一句,就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   她一句话说完,杜清尘似是被震慑住了,久久没有开口。   “说的对。”门却突然被推开,云漪不知何时倚在门口,说完这句话,她慢慢的走了进来,粼粼的水光,在她的眼中闪烁。   “杜郎,你真的,太自私了。”她走到杜清尘的面前,抬手轻抚他的面孔,“可是,我终究,不悔,无怨。”   “云漪,”杜清尘握住她的手,第一次,有泪自他布满沧桑的眼角滑下,“对不起,当年,你还那么小,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可是我,已经尝尽了人间冷暖。”   他闭上了眼,“我不愿也不能那样耽误你,但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还是误了你的一生。三十年啊——你怎么就,那么傻。”   “这不是傻,是没办法,”云漪眼中的水光越聚越深,终于,满满的溢出了眼眶,她却缓缓弯起唇角,柔声道:“我也不想等你的,可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的生命,在十四岁遇见你的那一天,就没有了其它的可能。”她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语气却坚定如同铁石。   我看着她,那双含泪带笑的眼睛,重叠上了另一个影子,她们,要有多勇敢,才能轻描淡写的一句,没有其它可能,就那样,抛掷了自己的一生。   杜清尘撑着桌面,勉力站起身子,伸手将云漪拉入怀中,“你不傻,傻的是我,我以为,你那么年轻,很快就会忘记,我以为,我走了一切都会过去,我以为,离开你对你是最好的选择,我以为,放开手才是对你最大的保护。”   他低头在云漪耳边喃喃说道: “当年我自以为是,其实,远远不及一个小姑娘勇敢,是我错了,白白耽搁了她,也耽搁了自己。”他抬头看了看我们,“芙蕖说的对,我根本没有这个权利替你选择。原本,我们至少有三十年的岁月可以共度的。是我,错过了。”   我轻轻拉了拉芙蕖的衣袖,她会意,跟着我走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这对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的恋人。   夜已经深了,天地间万籁俱寂,今天没有雪,但是空中流霜飞舞,仍是极冷。我想了想,脱下外袍罩在她肩上,“冷不冷?”   她抬头对我一笑,“不冷,这样很好。”低下头,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好。”   我也笑笑,没有再说话。   客栈小小的院子里,我们并肩而立,这样的寒夜,星月却都极亮,反射在雪地上,洒下一片莹白的清辉。   白天没有注意到,墙角不知何时伸出了几支白梅,在这样的夜里静静开放,几乎与积雪融为一体,却有冷冽的香气随着夜风幽幽的散逸开来。   “师兄,谢谢你。”许久,芙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什么?”我一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谢谢你当年,问了我那个问题。”她抬头定定的看着我,“谢谢你,给了我选择的权利。”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想起她方才对杜清尘说的话,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给了她选择的权利,但是,那个选择让她一生孤寒,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选择,就是我要的,是我想清楚了决定的,所以,我从不觉苦。”她总像是能听到我没有说出口的话,“大师兄,这次下山,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说了一个字,却心思纷乱,于是仍是沉默了。   “这一路上,你看见我笑就在发呆,是不是在想,原来我喜爱的,还是这山下的热闹人间,是不是觉得,如果当年,硬是把我赶下山,我过的,就会是我喜欢的日子,我就会快乐。”她笑着看我,每一个字,都戳中我心中最隐蔽的地方。   一时间,我竟有无所遁形的仓皇。   “我——”闭了闭眼,我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   “大师兄,我说这些,不是要刺痛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不是那样的。就像杜先生的故事,女人没有你们男人想象的那么脆弱,我们的选择,也与你们一样,是经过了考虑,是可以对自己负责的。”她轻轻的覆上我的手背,“人间烟火,凡俗热闹,子孙满堂,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我唯一想要的,只是留在天墉城,留在你身后。”   “你——”她总是能让我说不出话,此刻,我仍旧不知还能说什么。   “所以我说,谢谢你,大师兄,谢谢你让我自己选择了我的人生,谢谢你,让我没有遗憾。”她转头看着天外,“你看,月亮又圆了,上一次看到月亮的时候,我以为,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和你看同一轮月光,可是,老天还是多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只有感激。”   听她一说,我才恍然惊觉,这是她醒后的第一个十五,确实,值得感恩。   “所以大师兄,不要再难过,不要再自责,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至少,此时此刻我还站在这里。也不要再假设如果当年让我下山,我会不会更开心,因为,我与杜夫人一样,从一开始,就没有其它的可能。”   她回头看着我,笑意盎然,清辉淡淡笼罩,她的容颜,比月光皎洁。   “好。”我咽下蓦然袭上的热浪,半晌,只说了这一个字。   那晚之后,杜清尘陷入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两日后的清晨,云漪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走了。”   她的眼眶红肿,语气神色却镇定如常。   “杜夫人——”芙蕖犹豫的开口,却不知如何安慰。   “无妨,我早就知道了,在认识你们之前,他已经起不了床了,那晚,他能说那么多话,我心知,一方面是恩公修为深厚,支撑了他,另一方面,应该就是传言的,回光返照了罢。”说到这里,她终于落下泪来。   我与芙蕖对视一眼,却知眼下的情景,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云漪此次前来,是想再求恩公一件事,”半晌,云漪渐渐镇定下来,她将眼泪拭去,突然在我们面前跪下。   “杜夫人不可如此,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芙蕖连忙去搀她。   云漪却直挺挺的跪着,一动不动,“求恩公,将我们葬在一起。”   此言一出,饶是我也禁不住变了神色。   “杜夫人你在说什么?”芙蕖脱口而出,“你怎么会——”   “我在数月前,便已为自己备下穿肠□□。原本便做好打算跟着他去了。”云漪笑了笑,神色释然,不见凄切。   “什么,你——”我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探去,果然——   “恩公不必费心了,那□□是我亲手备下的,沾唇夺命,只要几个时辰。”她仍是笑着,“今天一早,就发现——他去的时候很安详,没什么痛苦,我就也可以放心了。”   “夫人,你这又何苦——”芙蕖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一生,唯独到了此刻,我终于毫无痛苦了。我们错过了太多年,这一次,我终于可以选择与他相随相伴,我很快活,真的。”   “我知道了,”沉默半晌,芙蕖轻轻将她扶起,“后面的事情交给我们,你们,好好的去吧。”   “谢谢。”   “杜夫人,你想不想,见到当年的他?”   “什么?”   “跟我来。”   江南三月天,苏堤春晓,微风熏然,拂了满陌飞花。   “小丫头,你怎么又来了。”男子从树下坐起。阳光从绿荫间疏疏密密的洒落,在他乌黑的鬓角流转,他的眉梢微微扬起,眼中满是慵懒而漫不经心的笑意,看的对面的小姑娘无端的飞红了脸颊。   十四岁的云漪像一朵半开的花,饱满鲜甜的娇嫩,闻言撅起嘴,“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小姑娘,我还有几个月就及笄了。”   “哦——”他拖长了尾音,懒洋洋的笑着,“都及笄了,那真是‘大’丫头了。”   “你——”小姑娘的脸这次是气红的,将手中的花篮扔了过去,男子飞快的躲过,笑意更深,“怎么了‘大’丫头,这就生气了?”   她跺了跺脚,“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说着转身就跑。   “怎么了?真生气了?”男子爬起身子,追了上去,“云漪,小云漪,你再跑我真的不追了。”   “不追就拉倒。谁稀罕。”声音越来越远。   “行行行,我稀罕行了吧,别跑了,当心摔了。”   “不用你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哈哈,抓住了吧。”   笑声伴着西湖水永不停歇的流转,在时空深处渐行渐远。   “好美,对吧?”芙蕖仰头看我,泪光闪动。   “是,很美。”那是她用他们的回忆用幻术结成的梦境。云漪在这样的梦境中,依偎着爱人,走向了下一场轮回。   将他们安葬在一起,我们继续上路。   “大师兄,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什么,你这样耗费灵力,身体没事吧。”   “没事的,一点小把戏,耗费不了什么修为。放心吧。”   “嗯。”   “你还在想什么?”   “我是在想,你那时,用什么方法把云涟赶跑的。”   “当然是我厉害了。”   “嗯。”   “你真的相信了?”   “嗯。”   “好吧你赢了,我只是对他说,他这样,只会逼死云漪,与其带回去一个死去的妹子,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难道所谓的家族荣耀,真的比不上唯一的妹子重要吗?其实云涟看起来凶,是很疼这个妹子的,所以也就走了。”   “原来如此。”   “大师兄。”   “嗯?”   “咱们得加紧上路了,耽搁了好些日子,兰生一定等急了,到时候,我们恐怕会被他念叨死。”   “也是。走吧。”   “嗯。”   ? ☆、陵越篇之八 ?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那样深沉的睡眠,在我有记忆以来,实在少之又少,那种近乎安恬的梦乡,于我而言,陌生而又奢侈,让我几乎不舍得醒来。   终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屋内挑了灯,那灯火如豆,一明一灭间,晕染了一室昏黄的安宁,让我一瞬间,想不起身在何处。   所幸第二眼,我便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灯下,膝上罩着我的外袍,低低垂首,似是缝纫着什么。   烛光摇曳,在她眼睫上跳动,投下纤长的阴影。   我看着她,突然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只模糊的觉得,如果这一生可以无限缩短成这么一个瞬间,我将毫无遗憾。   我渐渐看清,她缝的,正是我的外袍,那日赶路,无意间划破了一个口子,也就换了下来,也并未在意。   突然想起,天墉城崇尚简朴,所有衣物均有份例,如有损坏,需得自己动手修复,即便是掌教也不例外。   但这么些年来,弟子收了我换下来的衣物盥洗,送回来时,有破损的地方,总是会缝补的整整齐齐,那些针脚细密的缝合,看在眼中,不是没有怀疑,却如同其他那许多在我生活中理所当然的出现过的种种疑惑一样,其实早知答案,只是被我有意无意的略过,从未对她提起,从未,道谢。   她扯断了最后一根线,终于抬起头。可能凝神过久眼睛酸涩,她抬手轻揉了揉眼角,接着回过头,正正撞上我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醒了?”她并没有问我为何醒来却不出声,只是柔声问道:“饿不饿?”   她将缝好的袍子仔细摺好,站起身子,“我让厨房留了饭菜,在灶里温着,你等等,我去端来。”   “别忙,我不饿。”我也坐了起来,略微调息,除了久睡初醒的困倦感,已无任何不适,果然,休息的不错。   她见我起来,连忙走过来搀扶,“不用把我当病人,”我看着她脸上的神色,有些忍不住笑,:“我没事了,别担心。”   她闻言抬头,那眼神让我几乎错觉她下一刻就会像少时那样,将两颊鼓成一个包子,然而她只是看了看我,低了头去,小声咕哝道:“反正你永远这么说。”   我轻咳了一下,只当没听清她小小的抱怨,接着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戊时刚过,”她想起什么,“对了,刚才杜夫人来看过你,说杜先生已经醒过来了。”   听云漪亲口说出“我们夫妻”四个字,芙蕖也就不再避讳,改口称呼她为“杜夫人”。   她的心思向来细腻,那一点小心翼翼的善意和傻气,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   看在眼里,着实,可爱的紧。   “大师兄你笑什么?”她有些不解的看看我。   “没有,趁现在时候还不太晚,我们去看看他们吧。”我笑了笑,岔开了这个话题。   “好。”   客栈不大,出了门斜对面便是他们的房间。   我们轻轻敲了敲门,应声的,却是杜清尘本人。   “哪位朋友?”声音带着几分警惕。   “杜先生,是我们。”她轻声答道。   门很快被打开,开门的正是杜清尘。   “杜先生,夫人她——”芙蕖话未说完,“她睡着了,”杜清尘已竖起一根手指,“恩公借一步说话好吗?”他看看我,又回头看了看屋里,轻声道:“这些天,她累坏了。”   我无言的点头,退开一步,“那么,如果不介意,不妨到在下厢房一叙。”   “谢恩公。”他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跟着我们回了房中。   “杜先生身体如何了?”她看着杜清尘略带蹒跚的动作,忍不住皱眉问道。   “恩公既然为老朽疗过伤,想也知道老朽的景况,”他看向我,略略一笑,“不过如此了。”   我点点头,“先生肺腑之间有陈年旧患,似乎还有积毒在身,多年来怕是不曾好生调养,近日又遭重创,”我顿了顿,缓缓叹息,“新伤旧患交加,伤势已深,恐怕……”   “恩公但说无妨,老朽心中有数。”他面上仍是懒散的笑意,漫不经心的仿佛是一件与己全无干系的事情。   我闭了闭眼,接着说下去,“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什么?”杜清尘还未作任何反应,芙蕖已然惊呼出声,“那杜夫人,她——”   “她知道,”提到云漪,杜清尘终于卸下了似乎万年不变的无谓的笑,“她很坚强,比我想象中更坚强的多。”他的眼中夹杂着深刻的心痛怜惜,和几分不加掩饰的骄傲,原本空旷清浅的目光,一时间明亮的摄人,似乎将他饱经岁月沧桑和病痛折磨的脸庞都照亮了。   我们三人围着桌子坐下,一时沉默。   烛光飘忽,不时有几只蛾子扑棱着翅膀飞扑而上,瞬间化为焦灰。   “云漪方才一再交代,待恩公醒来,一定要将我们的故事一五一十说与恩公。”   半晌,杜清尘率先打破了沉默。“老朽也深以为然,不过,在那之前,恩公能不能先告诉老朽,你究竟是谁?”   他抬眼看我,“看面相恩公年纪尚轻,但言谈举止却俨然是一代宗师的气派,修为之高深,更是举世罕见。尊夫人虽是一介女流,却巾帼不让须眉,以贤伉俪的人品相貌武功修为,江湖上,怎可能没有你们的名号。”他扫视着我们,目光如炬,再不见一丝老迈病弱之态。   “老朽虽不才,但行走江湖多年,这双眼睛,实在是见过太多的人,说句恬不知耻的话,这寻常人,只要老朽看上一眼,武功师承,便能知大概。”他深深的看着我,缓缓摇了摇头,“却唯独,看不破你们的来历。”   芙蕖被他的一句“贤伉俪”飞红了耳根,“我们——”,她欲言又止,停顿了许久,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最终看了看我,沉默不语。   “在下陵越,她叫芙蕖,”沉思片刻,我缓缓开口道,“我们,只是普通人罢了,先生也不必恩公恩公的叫着,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天墉城不涉足武林纷争,弟子虽众,但惩奸除恶多半是保护平民百姓,因此江湖中人所知不多。   并非不信任杜清尘,只是我与她此次下山,实在不宜多生枝节,因此考虑再三,仍是将他的问题含糊了过去。   “也罢,恩公若不愿说,老朽也不逼问,自古英雄原本就不问出处,倒是老朽糊涂了。”杜清尘见我们为难,洒脱一笑,“那么,恩公可愿意听我们的故事。”   “当然,杜先生如愿相告,我们必当洗耳恭听。” 我还未开口,芙蕖抢着回到,又看了我一眼,“对吗?”   “自然。”我点了点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昏黄的烛光下,一段尘封的岁月,正被缓缓展开。   “老朽今年六十有三,年少时家中也算大户,可惜人丁单薄,到了先父先母这一代,已无其它兄弟姊妹。老朽天性散漫不羁,不喜束缚,先父先母逝去后,索性散尽家财,游历天下,靠着吃侠义榜的悬赏花红为生。一来二去,倒也成了江湖上颇有名望的赏金猎人。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不识愁滋味,只觉得有酒有肉有朋友,神仙怕也不过如此了。”   杜清尘微微扬眉,露出了眼中轻藏着的那一点傲然的意气,似乎真的看到了当年那个快意恩仇,载歌载酒的江湖少年,“年少轻狂,倒也真的过了一段快活日子,直到——”   他顿了顿,眼神缥缈起来,“已经,三十年了——那是春天,我与几个朋友到了余杭,一连数月,我们放舟西湖,喝酒听曲,赏荷观鱼,快活无比。那日船刚靠了岸,便远远看见几个地痞围着一个姑娘推推搡搡,动手动脚。我看不过眼,上去赶跑了他们。”   他看了我一眼,“就像恩公所说,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本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却不想那一个无心之举,便遇见了,这辈子的,孽障——”   “你救的便是杜夫人吧。”芙蕖轻声道,“能遇见是难得的缘分,为什么要说是孽障呢?”   “那样的相遇,是缘,还是孽,怕是连她都早就已经分不清了。”他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是的,我救下的那个姑娘,就是云漪。那年,她只有十四岁半,还梳着双髻,穿着件淡粉色轻纱的衫子,手中提了一个小花篮。一双眼睛扑闪着,清凌凌的看着我,明明吓得满眼是泪,却硬是不肯掉下来。还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向我行礼道谢,说着那些感谢义士相救,连云庄必报大恩之类的酸不溜秋的话,我那时虽然已是而立之年,却还是少年心性,看她这样,觉得不以为然,故意拿话挤兑她,没想到,三言两语,真的把她逗哭了。”   杜清尘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平生第一次看见女人在我面前哭,还是个半大的小丫头,可把我手忙脚乱坏了,哄了老半天,答应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条件,总算把她的眼泪收住了。只是这么一折腾,天色也晚了,她临走前问我要在余杭呆多久,我说不一定,她说还会去找我,我也没当回事,却没想到,第二天,她真的来了。”   我们都渐渐的入了神,谁都不再开口,屋子里除了杜清尘淡淡的讲述,便只余烛火燃烧,发出轻微的毕剥声。   似乎天底下的故事,开篇都是如此温暖而明媚,命运用尽了全部的美好,给一切将会发生的残酷,设下一个最甜蜜的圈套.   杜清尘和云漪的故事,恐怕,也是如此。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找到了我的客栈。”杜清尘继续说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走到哪,她就在哪出现,端着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任谁都下不了狠心赶她。她就这样,每天缠着我,跟着我,围着我问东问西,叽叽喳喳一刻都不得安静,像只小麻雀。而我,虽然嘴上总是不耐烦,可心里知道,我其实,期盼着看到她,喜爱着她的笑脸,她的问题,还有,她的陪伴。我们走遍了西湖的每一寸土地,她给我讲西湖传说,那些诗书戏文里的故事,我给她讲江湖见闻,志怪掌故。就这样,我没有按原定计划跟着朋友继续游历,而是留在了余杭,一待,就是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她没有出现,我忍不住,去了她家。”杜清尘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我早已知道,她是连云庄的大小姐,也知道连云庄在中原武林的名望地位。云漪虽出身名门,但终究不像那些娇贵的官府小姐,世家千金般扭捏。云家对她管教颇为开明,也从未将她禁足家中,因此她虽不习武,性子里却带着江湖儿女的豪气,也因为这样,让我忘记了,我与她之间,云与泥的距离。”   “我找到了连云庄,庄子里像有什么喜事,往来宾客络绎不绝,穿着打扮,均可看出地位不俗。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时候,便看到了她,”杜清尘轻轻的剥下了一段浊泪,在手心揉搓着,“她打扮的很隆重,很美,像个真正尊贵的千金小姐。她一眼都没有看我,只是专心跟身边的人说话,那应该也是个世家公子,衣着光鲜,温文尔雅,他们谈笑风生,那景象,完美的像一幅画。”   杜清尘丢下手中的烛泪,忽地一笑,“那一刻,我便知道,她的世界,是我永远进不去,也不应该,去打扰的。我回了客栈,开始收拾包裹,我隐约觉得,离开的时候到了。”   “东西收好了,我却又犹豫了,也不知道到底想等待什么,却终究没有立刻离开。第二天,她果然又像往常一样来找我,她看到我要走,呆住了,接着,说出了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话,她说,如果我走,就带上她。她说,她要嫁给我。”回忆像是终于走到了某些无法承受的情节中,杜清尘轻轻仰首,合上了眼,“她走上前,抱住了我,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命运的脉络在眼前铺开,一切忽然清晰的容不得我再自我欺骗。我爱上了她,爱上了这个小丫头,可是我怎么敢,怎么能。”他睁开了眼,像是还陷在三十年前的那一幕中,他的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痛楚和挣扎。   “她抱着我的脖子,絮絮的说着,说她父亲昨日四十大寿因此她分不开身来找我,说自己下个月就是及笄礼,想请我去连云庄,将我介绍给她的父亲,说我若不愿留下,她可以跟着我浪迹天涯,去走遍那些我说过的所有地方,去看看海上的波涛,漠北的壮阔,雪山的险绝……”他的手,慢慢收紧成拳,“可是她说的越多,我的心就越凉,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她还那么小,她根本还不懂得情之一字的意义,更不会知道她所说的那些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我只是一个落拓江湖的浪荡子,我的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我混迹半生一事无成,我凭什么拥有这样的女子。我又有什么权利,带她走。不可以的,真的不可以,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你拒绝了她?”芙蕖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离开了,第二天,我便离开了余杭,从此,再也没有回去。”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我留了一封信,将我的一切都说给她,我以为,她看了,会了解的,她会知道不值得。我以为,她会很快把我忘了,会嫁给一个真正配得上她的人,生活幸福快乐,富庶安逸,子孙满堂,这样的人生,才是她原本该有的。”   “该有的?什么样的人生是该有的,你又有什么权利,替她决定她该过怎样的人生?”芙蕖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她眼中有泪,语气却是严厉的不留情面,全然不同平时轻言细语的柔和。“你太自私太武断了,你不该不问她一句,就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   她一句话说完,杜清尘似是被震慑住了,久久没有开口。   “说的对。”门却突然被推开,云漪不知何时倚在门口,说完这句话,她慢慢的走了进来,粼粼的水光,在她的眼中闪烁。   “杜郎,你真的,太自私了。”她走到杜清尘的面前,抬手轻抚他的面孔,“可是,我终究,不悔,无怨。”   “云漪,”杜清尘握住她的手,第一次,有泪自他布满沧桑的眼角滑下,“对不起,当年,你还那么小,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可是我,已经尝尽了人间冷暖。”   他闭上了眼,“我不愿也不能那样耽误你,但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还是误了你的一生。三十年啊——你怎么就,那么傻。”   “这不是傻,是没办法,”云漪眼中的水光越聚越深,终于,满满的溢出了眼眶,她却缓缓弯起唇角,柔声道:“我也不想等你的,可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的生命,在十四岁遇见你的那一天,就没有了其它的可能。”她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语气却坚定如同铁石。   我看着她,那双含泪带笑的眼睛,重叠上了另一个影子,她们,要有多勇敢,才能轻描淡写的一句,没有其它可能,就那样,抛掷了自己的一生。   杜清尘撑着桌面,勉力站起身子,伸手将云漪拉入怀中,“你不傻,傻的是我,我以为,你那么年轻,很快就会忘记,我以为,我走了一切都会过去,我以为,离开你对你是最好的选择,我以为,放开手才是对你最大的保护。”   他低头在云漪耳边喃喃说道: “当年我自以为是,其实,远远不及一个小姑娘勇敢,是我错了,白白耽搁了她,也耽搁了自己。”他抬头看了看我们,“芙蕖说的对,我根本没有这个权利替你选择。原本,我们至少有三十年的岁月可以共度的。是我,错过了。”   我轻轻拉了拉芙蕖的衣袖,她会意,跟着我走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这对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的恋人。   夜已经深了,天地间万籁俱寂,今天没有雪,但是空中流霜飞舞,仍是极冷。我想了想,脱下外袍罩在她肩上,“冷不冷?”   她抬头对我一笑,“不冷,这样很好。”低下头,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好。”   我也笑笑,没有再说话。   客栈小小的院子里,我们并肩而立,这样的寒夜,星月却都极亮,反射在雪地上,洒下一片莹白的清辉。   白天没有注意到,墙角不知何时伸出了几支白梅,在这样的夜里静静开放,几乎与积雪融为一体,却有冷冽的香气随着夜风幽幽的散逸开来。   “师兄,谢谢你。”许久,芙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什么?”我一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谢谢你当年,问了我那个问题。”她抬头定定的看着我,“谢谢你,给了我选择的权利。”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想起她方才对杜清尘说的话,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给了她选择的权利,但是,那个选择让她一生孤寒,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选择,就是我要的,是我想清楚了决定的,所以,我从不觉苦。”她总像是能听到我没有说出口的话,“大师兄,这次下山,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说了一个字,却心思纷乱,于是仍是沉默了。   “这一路上,你看见我笑就在发呆,是不是在想,原来我喜爱的,还是这山下的热闹人间,是不是觉得,如果当年,硬是把我赶下山,我过的,就会是我喜欢的日子,我就会快乐。”她笑着看我,每一个字,都戳中我心中最隐蔽的地方。   一时间,我竟有无所遁形的仓皇。   “我——”闭了闭眼,我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   “大师兄,我说这些,不是要刺痛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不是那样的。就像杜先生的故事,女人没有你们男人想象的那么脆弱,我们的选择,也与你们一样,是经过了考虑,是可以对自己负责的。”她轻轻的覆上我的手背,“人间烟火,凡俗热闹,子孙满堂,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我唯一想要的,只是留在天墉城,留在你身后。”   “你——”她总是能让我说不出话,此刻,我仍旧不知还能说什么。   “所以我说,谢谢你,大师兄,谢谢你让我自己选择了我的人生,谢谢你,让我没有遗憾。”她转头看着天外,“你看,月亮又圆了,上一次看到月亮的时候,我以为,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和你看同一轮月光,可是,老天还是多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只有感激。”   听她一说,我才恍然惊觉,这是她醒后的第一个十五,确实,值得感恩。   “所以大师兄,不要再难过,不要再自责,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至少,此时此刻我还站在这里。也不要再假设如果当年让我下山,我会不会更开心,因为,我与杜夫人一样,从一开始,就没有其它的可能。”   她回头看着我,笑意盎然,清辉淡淡笼罩,她的容颜,比月光皎洁。   “好。”我咽下蓦然袭上的热浪,半晌,只说了这一个字。   那晚之后,杜清尘陷入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两日后的清晨,云漪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走了。”   她的眼眶红肿,语气神色却镇定如常。   “杜夫人——”芙蕖犹豫的开口,却不知如何安慰。   “无妨,我早就知道了,在认识你们之前,他已经起不了床了,那晚,他能说那么多话,我心知,一方面是恩公修为深厚,支撑了他,另一方面,应该就是传言的,回光返照了罢。”说到这里,她终于落下泪来。   我与芙蕖对视一眼,却知眼下的情景,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云漪此次前来,是想再求恩公一件事,”半晌,云漪渐渐镇定下来,她将眼泪拭去,突然在我们面前跪下。   “杜夫人不可如此,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芙蕖连忙去搀她。   云漪却直挺挺的跪着,一动不动,“求恩公,将我们葬在一起。”   此言一出,饶是我也禁不住变了神色。   “杜夫人你在说什么?”芙蕖脱口而出,“你怎么会——”   “我在数月前,便已为自己备下穿肠□□。原本便做好打算跟着他去了。”云漪笑了笑,神色释然,不见凄切。   “什么,你——”我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探去,果然——   “恩公不必费心了,那□□是我亲手备下的,沾唇夺命,只要几个时辰。”她仍是笑着,“今天一早,就发现——他去的时候很安详,没什么痛苦,我就也可以放心了。”   “夫人,你这又何苦——”芙蕖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一生,唯独到了此刻,我终于毫无痛苦了。我们错过了太多年,这一次,我终于可以选择与他相随相伴,我很快活,真的。”   “我知道了,”沉默半晌,芙蕖轻轻将她扶起,“后面的事情交给我们,你们,好好的去吧。”   “谢谢。”   “杜夫人,你想不想,见到当年的他?”   “什么?”   “跟我来。”   江南三月天,苏堤春晓,微风熏然,拂了满陌飞花。   “小丫头,你怎么又来了。”男子从树下坐起。阳光从绿荫间疏疏密密的洒落,在他乌黑的鬓角流转,他的眉梢微微扬起,眼中满是慵懒而漫不经心的笑意,看的对面的小姑娘无端的飞红了脸颊。   十四岁的云漪像一朵半开的花,饱满鲜甜的娇嫩,闻言撅起嘴,“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小姑娘,我还有几个月就及笄了。”   “哦——”他拖长了尾音,懒洋洋的笑着,“都及笄了,那真是‘大’丫头了。”   “你——”小姑娘的脸这次是气红的,将手中的花篮扔了过去,男子飞快的躲过,笑意更深,“怎么了‘大’丫头,这就生气了?”   她跺了跺脚,“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说着转身就跑。   “怎么了?真生气了?”男子爬起身子,追了上去,“云漪,小云漪,你再跑我真的不追了。”   “不追就拉倒。谁稀罕。”声音越来越远。   “行行行,我稀罕行了吧,别跑了,当心摔了。”   “不用你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哈哈,抓住了吧。”   笑声伴着西湖水永不停歇的流转,在时空深处渐行渐远。   “好美,对吧?”芙蕖仰头看我,泪光闪动。   “是,很美。”那是她用他们的回忆用幻术结成的梦境。云漪在这样的梦境中,依偎着爱人,走向了下一场轮回。   将他们安葬在一起,我们继续上路。   “大师兄,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什么,你这样耗费灵力,身体没事吧。”   “没事的,一点小把戏,耗费不了什么修为。放心吧。”   “嗯。”   “你还在想什么?”   “我是在想,你那时,用什么方法把云涟赶跑的。”   “当然是我厉害了。”   “嗯。”   “你真的相信了?”   “嗯。”   “好吧你赢了,我只是对他说,他这样,只会逼死云漪,与其带回去一个死去的妹子,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难道所谓的家族荣耀,真的比不上唯一的妹子重要吗?其实云涟看起来凶,是很疼这个妹子的,所以也就走了。”   “原来如此。”   “大师兄。”   “嗯?”   “咱们得加紧上路了,耽搁了好些日子,兰生一定等急了,到时候,我们恐怕会被他念叨死。”   “也是。走吧。”   “嗯。”   ? ☆、陵越篇之九 ?  终于到了虞山脚下,穿过一片芳梅林,再往前走,便是琴川的地界。   距离我传书兰生告知我的行程,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以我对我这个弟弟的了解,他应该已经到达耐心的极限。   这样想着,我拉着芙蕖加紧了一路悠哉的脚步,以期见到他时能显得匆忙一些,免得被他抱怨至死。   果然,刚到城门外,便看到了兰生的等待的身影。   远远望去,一大两小,手里牵着的女娃儿想必是沁儿,而坐在他肩上的那个更小的身影,应该,是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小侄儿,云溪。   当年月言生下这个孩子,兰生曾传书于我,这些年的书信中,也经常提起他,满月了,会爬了,长牙了,会走了,什么时候说第一句话,什么时候念第一首诗——满是作为父亲的骄傲与满足。   所以虽然从未见过这个侄儿,对他却并不陌生,每年他和沁儿的生辰,我也都差人送上贺礼——通常是芙蕖挑选的,对于孩子的小玩意儿,我并不在行。   对于孩子的名字,我甫一知晓有些惊讶,细细想来却也并不意外,就像沁儿一样,孩子的名字里,承载的通常是对故人的思念,而他们代表的未来,也是对故人最好的慰藉了罢。所以我并未多问。   我们一步步走近,兰生却像个木头桩子钉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心下疑惑,难道他的眼力这些年下降的厉害,这样的距离,竟看不见我们?   待再走的近些,终于看清了兰生黑的堪比锅底的脸色,微微叹气,心知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你看兰生的脸,好像气的不小,”芙蕖与我想法一致,在我耳边低语道:“你快想法子哄哄你弟弟,要不然恐怕他会念叨你一辈子。”   “我知道,但——尽量吧。”我也低声回应道。   “前面那两个,对,就是说你们,”兰生终于沉不住气了,扬声道:“聊的挺热闹啊,要不你们接着聊,我带孩子先回去。”   “大伯——”我还来不及回话,沁儿早已挣脱兰生的手,对着我飞扑过来,“你终于来了。”   我将她扑过来的身子一把抱起,“沁儿一下子长这么大了,大伯都快抱不动了。”那个记忆里小小的娃娃,如今已经快到我的腰间了。   “那当然,她都十岁了,您老人家上次见她,她才几岁,四岁?五岁?当然觉得‘一下子’就长大了。”兰生凉凉的说着,话里讽刺的味道很难忽略,我摸摸鼻子,决定先保持沉默。   “沁儿你这个小叛徒,”见我不说话,他转而对着沁儿嚷道:“不是说好了,谁也不许理他吗?”   “沁儿才没跟爹爹说好,”沁儿抱着我的脖子,回头对他扮了个鬼脸,“爹爹小气,沁儿才不是。”说完又回身抱着我,“沁儿最喜欢大伯了。”   “我小气?”兰生气的吹胡子瞪眼,一把把肩上的孩子放到地上,挽起袖子作势要冲过来,“方沁儿,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敢说你爹我小气?我哪里小气了?啊?我勤勤恳恳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给你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我怎么就小气了?还最喜欢他?他有什么好?不就武功比我高点,法术比我强点,长得——也没比我帅多少,你怎么怎么怎么就最喜欢他了——”   “爹,你好吵。”沁儿捂住耳朵,好不客气的打断了他。   “嫌我吵,我——”   “好了好了,别闹了。”看情况不妙,再不刹住兰生恐怕能说到天黑,我赶紧放下沁儿,过去看另一个孩子。   “这就是云溪吧,长得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轻轻抚摸他的头顶,孩子有些怯生,但显然家教很好,抬起头对我一笑,然后又躲到兰生身后,死死抓着他的衣摆。   “哦对,来,云溪,爹爹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爹跟你经常提起的,你出生三年零五个月,从来没有见过的陵越大伯。”看他狠狠的强调了“从来”,我苦笑了一下,又摸了摸鼻子。   “来,沁儿,云溪,这儿有你们大伯一路上给你们买的礼物,快过来看。”芙蕖躲在一旁默默看够了戏,终于出声为我解围。   “谢谢芙蕖姨姨。”沁儿认识芙蕖,当年就跟她玩的好,此刻见了她,更是喜上眉梢。   她松开我,又扑到了芙蕖跟前,却没有先去看礼物,而是似模似样的屈了屈膝,“芙蕖姨姨对不起,方才沁儿见了大伯太高兴,都忘了跟你打招呼,沁儿太无礼了。”   沁儿仰起头,扑扇着大眼睛看着芙蕖,“姨姨不会生沁儿的气吧。”   “行了,鬼灵精。”芙蕖扑哧一声笑出来,点点她的额头,“就你会哄人,这张嘴呀,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   “沁儿才不像爹,爹没礼貌,不跟姨姨打招呼。只顾跟大伯吵架。”沁儿皱皱鼻子说道。   “方沁儿你真是反天了——”被自己亲生闺女毫不留情的吐槽,兰生面子挂不住,估计反应过来自己真的冷落了芙蕖,有些呐呐的蹭了过来。   “芙蕖,那个——不好意思——”他抓抓头,“我不是——”   “我知道的,你是见了你大哥激动,我了解。”芙蕖笑道,毫不在意。   “谁见了他激动了,我见了你激动也不见他激动,”见芙蕖没有怪罪的意思,兰生立刻恢复了本性,“你还不知道他,狠心的要死,从小就把我抛下,后来还不认我,刚认了我就又跑去做什么掌门,一年到头再也见不到人,说来看我从来不来,还得我每年跋山涉水爬那么高的山跑到天墉城去找他,你说说,他明明又会法术,又会御剑,咻的一声就到了,偏要我这个半吊子这样奔波——”   兰生说的,倒是事实,这些年,都是他来看我,月言身子不好,不能长途跋涉,所以前些年都是他自己带着沁儿来,这也是沁儿为何会与我感情甚笃。只是后来云溪出生,兰生一个人带不了两个孩子,再者他的生意越来越大,每年能离开的时间也少了,带着孩子毕竟耽误时间,所以索性一个都不带,自己上山,匆匆住上几天便赶回去。   这些年了,也确实,难为他了,我真的,不是个好兄长,无论当年,还是现在。   “你发什么呆,见了面也不知道说句话,跟屠苏那个木头脸越来越像——”他忽然意识到说了禁忌的话题,猛地打住,气氛陡然凝滞起来。   “话都被你一个人说光了,我还能说什么。”我笑了笑,打破沉寂,“兰生,你也长大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别在我儿女面前破坏我的形象,什么长大了,好像我还小似的。”兰生回过神,不忘给我一个白眼。   “好了,天气冷,赶紧进城吧,月言在家该等急了。”兰生总算大发慈悲,准备带我们回家了。   “我来抱吧,”我看他弯腰抱起云溪,忍不住脱口而出,“可以吗?”   我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这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眼都没有看过,兰生说的对,对我来说,来琴川不过是一个转瞬的事情,我却耽搁了这么多年,对他,我委实亏欠太多。   兰生与我对视了一眼,我做好准备被他接着抢白,他却破天荒的什么都没说,将孩子往我面前一送。   “云溪,大伯抱你,可以吗?”我小心翼翼的征求孩子的意见。   云溪睁着明净的眸子看了我一会,张开了双手。   我接过他温热的小身子,轻柔的抱在怀中,一回头,看见芙蕖对我微笑。   北风席卷,却暖如三春。   终于进了琴川城。   今日已是腊月廿四,江南民间家家户户祭灶王的日子。虽然天色还早,但已有许多人家摆起祭台,香烛贡品,瓜果糕饼,满街洋溢着香甜的喜气。   终于,回到了这里。   我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时候,这个小镇是个人间天堂,小桥流水,桨声灯影,安逸祥和。而我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疫病横行,阴雨绵绵,焦冥漫街。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琴川。   从初见到离开,不过一年的时间,人间的聚散却如沧海桑田。而从我离开那一日,至今,已是十四年。   十四年,足以让懵懂少年成长为一家之主,也可以让化为焦土的城镇,重新恢复往昔的繁华与安宁。   如今的琴川,早已看不出当年灾难的痕迹。   人类,从来都是最脆弱也最坚强的生物,一场瘟疫,一场洪水,可以在顷刻间夺去无数的生命。可只要还有人活着,就总能从灾难中站起来,在废墟中,重建家园。   客栈,当铺,酒楼,茶肆,青石板铺就的小桥蜿蜒曲折,七条运河交织成网,穿城而过,流转不息。   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娓娓讲着这片土地上那些莫忘前尘的故事,大黄猫在阳光下打滚,伸了个懒腰,摊出柔软的肚皮。   一切,都是初见时的模样。   只除了,再也不见那个负剑的红衣少年,踽踽独行的身影。   不过,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却也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的艰难。可能因为,身边有他絮絮叨叨,有她紧紧跟随,有她雀跃欢笑。   还有,那双暖暖的环着我的脖颈小胖手臂。   不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方府两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泽,厚重,而温暖。   刚进家门,月言便带着管家匆匆迎了上来。   “大哥来了。”她对我屈膝行礼,“一路上辛苦了。”   “弟妹不必如此,快快请起。”我赶紧托住她的手肘,不受她的大礼。   “长兄如父,这是应当的。”月言坚持拜了一拜,“我与兰生,都没有其它亲人了,可惜当年情况特殊,我们匆匆成亲,一切从简,没有请大哥来主持,这么多年,一直想当面谢罪。”   “行了行了,没那么多礼数。”兰生过来扶起她,“再说了,有什么好谢罪的,说的好像我们请他来,他就一定会来似的。”   “兰生,”月言轻轻喝止了他,上前执起芙蕖的手,“芙蕖妹妹,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见芙蕖点头,又柔声说道:“当年一面之缘,匆匆道别,没想到,还有再见的缘分,真是喜不自胜。这些年,兰生经常提起你,只恨我身子不争气,没有办法陪他上天墉城与大哥和你团聚。”   “月言姐姐千万别这么说,师兄常说,这些年,幸好有你陪着兰生,他这些年,才能成长的这么快。应该感谢你才是。”芙蕖握着她的手,笑道:“我不知道姐姐喜欢什么,山上清修多年,也没什么见识,我和师兄一路游历,给姐姐买了些小玩意,聊表心意,你可别嫌弃。”   “怎么会呢——”月言还没说完,沁儿已经耐不住性子,扯着她的衣袖,“娘,我们进去吧,总是站在院子里,就算沁儿不累,大伯和芙蕖姨姨赶了一天路也累了。”她眼竹咕噜噜的一转,扫向了了我们,拖长了音撒娇的喊道:“大伯——你说是不是嘛?”   我被她说的忍俊不禁,轻咳了一下道:“沁儿说的对,都是一家人,无谓多做寒暄,月言身子弱,芙蕖前些日子受了重伤,还是让她们进去歇下,再聊不迟。”   “芙蕖你受伤了?怎么伤的?严重不严重?我哥怎么也没保护好你,”兰生把我挤到一边,扶住芙蕖一侧手臂,“赶紧进屋坐下,对了,要不要请大夫,我跟你说,琴川最好的大夫是我至交好友,要不让他给你看看——”他嘴里不忘连珠炮似的说着。   “爹你真笨,芙蕖姨姨和大伯一样,都是很厉害的人,他们受了伤,怎么会是大夫看的好的,要用那些什么仙法才能治好。”沁儿追上去,搀住了芙蕖的另一只手臂。   “你个小丫头敢说你爹笨,”兰生为人父的威严今天受到一再挑衅,“说的头头是道的,好像你懂似的。”   “我怎么不懂,我看过大伯给你治伤的,好厉害好厉害,有蓝色的光,然后咻的一下,那个人就好了。”沁儿比手划脚的说道。   “什么蓝色的光,那叫灵力,不懂就别说,丢你爹我的人。”两人斗着嘴,渐行渐远,芙蕖回头看了我一眼,身不由己,跟着他们往屋里走去。   我摇了摇头,正准备跟上,发现怀里的云溪没有了声响,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他已经伏在我肩头睡着了。   月言抿嘴一笑,示意奶娘把他抱下去。奶娘伸手过来的时候,睡梦中的小人儿却抱紧了我,小脸皱成一团,嘴一撇就要哭。   我连忙把他抱回怀里,轻轻拍了几下,他立刻安静下来,在我颈边蹭了蹭,又睡了过去。   “要不就让我抱着吧。”我转头轻声询问月言的意思。   她无奈的摇摇头, “只能这样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忽而又笑道:“没办法,两个孩子都跟大哥亲,沁儿小时候也是,每次从昆仑山回来都会有好长时间念叨着你,每天一醒来就喊着要找大伯,把她爹闹得够呛。就是辛苦大哥了。”   “无妨的,我很喜欢他们。这么多年没有来看过弟妹和孩子,是我的不是,云溪愿意与我亲近,我很高兴。”我真心实意的说道。   “大哥不是凡夫俗子,能力强,责任自然也重,我们都明白的,”月言柔声笑道,“你别看兰生嘴上不饶人,他心里,其实最是敬重你,成天把大哥挂在嘴边,我们这方圆百里,都知道他有个厉害的不得了的大哥,前些日子,听闻你要来,他高兴的,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每天哼着小曲,里里外外的张罗。算着日子,光在城外等你,就等了小半个月。”   她微笑着轻叹,“兰生看上去没心没肺,其实这些年,我知道他很辛苦,要扛起这个家,要带领乡亲们重振琴川,还要照顾我和两个孩子。怕我难过,所以他从来不提,但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离开的那些人,至亲,挚爱,还有他最最重视的朋友,每一个人,都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他其实,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方兰生了。只有说到你的时候,他才是真的快乐。”她抬起头看我,真诚的说道:“大哥,我常想,兰生幸亏还有你这个哥哥,真的,谢谢你。”   我有些震动的看着她,当年并未深交,兰生与她成亲,我也多半觉得是因为如沁的缘故,而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兰生娶的,是怎样一个女子。   “我们,彼此彼此。”半晌,我微微笑道。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生根了还是发芽了,还不进来。”我们口中那个心事重重的人,此刻有出现在大厅门口,叉着腰对我们喊道。   “兰生,孩子睡了,你别嚷嚷。”月言与我相对一笑,快步走过去,轻声埋怨道。   “你不早说,”兰生声音一下子降了八度,“还有你,赶紧进去吧,仔细又受了凉。”      “知道了。对了,我去让管家准备些姜茶,刚才说芙蕖姑娘身子也不好,旅途劳顿天气又寒,别回头病了。”   “还是你想的周到。”   我看着他们夫妻,突然后悔错过了这么多年。   其实,一切都可以很好。   芙蕖,我应该谢谢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恐怕永远也提不起勇气,再到这里来。   那样,我就永远,看不到兰生,如今这样,真正令人安心的样子。   我们这头还在闲话,沁儿早已等的不耐烦,自告奋勇领着芙蕖去看一早为她备下的客房。月言见她俩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终是不放心,赶紧跟了过去。   兰生看她们跑远,笑了笑,回身对我说道:“咱们也先去收拾一下吧。”他一甩头,率先往前走。   我看他的神色,仍是与我闹着别扭。想来这么些年,也确实是冷待了这个唯一的亲生弟弟,他对我有所埋怨也是人之常情。   我自知理亏,且这笔账算起来年岁久远,即便想出言安抚,一时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过此次既然来了,也就打算安心待一阵子,他有的是时间与我清算。这样想着,便也不急着解释了。   为我准备的房间离正厅不远,很快便到了。   房间正正朝南,晴天里一推开门便能看见阳光铺陈满地,端的让人心气舒爽。   走进屋内,只见窗明几净,点尘不染。青铜制的暖炉里除了足量的炭火,还燃着椒辛的香料,熏的一室暖意融融。   床上崭新的衾枕被褥,厚实柔软,一看便知舒适宜人。桌上摆着时令果品,一应俱全,一壶清茶用红泥小炉暖着,还正徐徐冒着热气。   我环视四周,想说什么,却只能默然。   能说什么呢,道谢吗?看到这样一间屋子,每一个角落都足见布置者的用心,而这样的心意,又岂是一句谢意所能涵盖的。   我又想起,他其实并不确定我今天会到,那么这就意味着,他在得知我要来之后的每一天,都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兰生…”我张了张口,只吐出这两个字,只觉得任何话此刻说出,都亵渎了他的心意。   他像是没有听见,只是沉默的开始帮我整理行装。   我咽下了剩下的话,上前帮忙。怀中仍然抱着熟睡的孩子,行动多少有些不便,所幸行装简单,很快便也安置妥当。   “你先休息一会吧。晚膳的时候我来叫你。”不再多话的兰生令我有些陌生。   “这么久没见,就不想跟我聊聊吗?”我看着他,他却看向了别处。   “迟些时候吧,你这一路也该累了,先睡会吧。”此时的他,几乎是沉稳内敛的,看来月言说的没错,岁月的历练,人世的变迁,早已改变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好吧。”他说的有理,我无法再多说什么。   兰生离开的时候,本想将云溪抱走,可是孩子像是赖定了我,抱着我就是不松手,眼睛还没张,就撅起了嘴,做出要哭的表情,兰生见势不妙赶紧松手。   “就让他在我这睡吧,等他睡醒了我再把他送回你们那。”我压低了声音道。   兰生似乎翻了个白眼,嘴里咕哝着:“个小白眼狼,翻脸不认人,真白疼你了,早起还哭着闹着‘爹爹抱’呢,这才几个时辰,就不要你爹了。”   我看他神色不似玩笑,倒像动了真气,赶紧安慰道:“孩子还小,只是睡了不愿挪地方,跟人无关,再说,”我顿了一下,轻声道:“你小时候也这样。”   兰生愣了愣,扬扬脖子说道:“那当然,他是我生的,不像我像谁?”刚说他成熟了,此刻孩子气又露了出来。我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话。   “行了,你们睡吧,有什么话咱们迟些再说。”   “好。”   兰生推门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走到床前,轻轻拉开被褥,小心的把云溪放到了床上,简单的梳洗后,在他身边躺下。   搂着那个柔软的小身体,鼻息间满是婴孩的奶香,我的意识难以抵挡的有些模糊起来。   不过孩子的精力总是旺盛的,我感觉似乎才睡下不久,身旁的云溪便有了动静。   我几乎立刻便清醒过来,一睁眼看见他那双乌黑澄清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我,却也不哭不闹,见我醒来,慷慨的赠给我一张灿烂无比的笑脸,“大伯,你睡醒了…”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奶声奶气的发音,吐字却已经十分清晰。   “云溪你要去哪?”圆滚滚的小身子努力的往床下爬,听到我的问题又抬头对我灿然一笑:“云溪找爹爹。”   果然,一睡醒便要找爹了,想想兰生的醋吃的真多余,孩子的心看似懵懂,其实最是澄净分明,对他的好,付出的爱,换回的,是这个世间最坚定的信任,和最无所保留的依赖。这种力量,连上苍都无能为力。   “云溪乖,”我把他一把抱起,放到了地上,“来,自己穿鞋,然后去把棉袄穿上,大伯就带你去找爹爹,好不好?”   “好。”云溪笑的眯起眼睛,兰生和月言显然把这个孩子教的很好,胖胖的小手以不符合年纪的灵活很快穿好了鞋子,然后吧嗒吧嗒的跑到椅子上拿起自己的小棉袄往身上一罩,“穿好了,找爹爹。”   我走过去帮他把棉袄拉好,“云溪真聪明,咱们走吧。”   推开门,日头已然西斜,却还带着残留的暖意毫不吝惜的烘烤着这片土地,将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有个小人儿带路,我们很快便到了兰生房门口,还未走近,远比常人灵敏的耳力便令我听见月言略带薄责的声音,“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兰生的声音似乎漫不经心。   我心知不该多听人家夫妻的私房话,正欲出声,却在下一刻发现自己便是他们谈话呢主题。   “你说怎么了?你十多年来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大哥盼来跟咱们过一个团圆年,但是你干什么总是冷言冷语话里带刺,这样把大哥气跑了你就快活了吗?”   “他要是那么容易气跑,还是我哥吗?”只听声音,我都几乎可以想像兰生撇嘴嘟囔的表情。   “即便是这样,长兄如父,你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两个孩子的?”月言依然轻声细语,话里的力量却不容置疑,“再说了,大哥这么多年第一次上门,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你一肚子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读到阿黄肚子里去了。”阿黄是他们府上养的大黄狗。   “兰生——”月言语气中带了叹息,“别赌气了,我知道你有多想念大哥,这么多年,生意再难再忙,你每年也一定要抽时间去昆仑山看他。知道他要来的时候,你有多高兴,我看在眼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这样,但是我知道,如果你的态度真的伤害到大哥,你会后悔的。”   沉默许久,在我觉得我是否应该先行离去的时候,兰生终于开口了,“我就是不知怎的,觉得……”又是一阵停顿,“觉得,委屈……”   “你笑什么?”月言似乎失笑出声,兰生有点恼羞成怒的嚷道。   我在门口听的真真切切,却笑不出,因为我已经猜到,或者我一直知道,他为何会这么说。   “一直以来,都是我追在我哥屁股后头跑,当年逼着他带我修仙,后来逼着他认我,再后来,想好好当他弟弟,想他来看我,我哥哥很厉害的,御剑飞行,日行千里,可是,他没来过,从来没来过。”兰生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低落,我几乎想推门而入,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月言却先我一步,说了出来,“你不是说过,你能理解大哥为什么不愿意来琴川吗?”   “我理解啊,因为屠苏嘛。”兰生很快的接到,“不止,还有许多人,那些同行过又失散了的人,我大哥看着冷心冷情修仙问道的,其实心可软了,把所有人都放在心上,所以,重回故地,他会伤心,只是他不说。”   “那不就是了——”月言的话还未说完,被再次打断。   “可是他是我大哥,他在乎所有人,那我呢,我在琴川。”兰生语速很快,“他会为所有人不来,为什么不能为我来?”   “兰生——”月言的语气轻了下去,像是安慰。   “我理解,我明白,所以我只是委屈,这么多年了,我每年上那么高的山去找他,”兰生依旧在说着,“他像个神仙,真的,我想过神仙的样子,除了那个我看过一眼的紫胤真人,就是我大哥那样了,又高又远。我想跟他说我要撑起方家孙家的生意有多难,我想跟他说我要带着琴川的百姓重新振作,我想跟他说沁儿越长越像我二姐有多神奇,我想跟他说我其实很想哥哥帮助我,教教我——”兰生的声音低沉,可是我却依旧听的分明,“可是他好忙,好像全天下人的难题都等着他去解决,除了我,和那个傻的和晴雪有一拼的芙蕖。”   我默默握住了拳,一路欢笑的云溪像是也被大人沉重的气氛感染,竟然一声不出,只是静静的站在房门口看着我。   “好了,算了,不说了,我知道我哥的,他一直都这样,所以我不怪他,”沉默了片刻,兰生的声音重新响起,不再沉重,恢复了我所熟悉的漫不经心,“我说过了,就是突然觉得有点委屈,想为难他一下,反正他既然来了,就不会因为我一点点情绪走的,你放心。”   兰生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之一,只是有许多事,我不知该如何说,于是,此时此刻,这样的情境,我选择,默默离开。   刚走到了转角,听见云溪终于敲响了房门,“你怎么在这?大伯呢?”兰生的声音响起。   “大伯…走了…”云溪懵懂的表达方式让我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什么?走了?他还真走了?”兰生语气中的慌乱清晰的传来,让我无所遁形。   “哥——哥——你到哪去?”凌乱的脚步传递出混乱的思绪。   “我在这。”实在不愿见他慌乱,我默默的自阴影中走出。   “你——”兰生猛然刹住步子,“你没事闹什么失踪啊?这么大个人了。”   他似是真的吓到了,声音大的无以复加,附近的家仆丫鬟都停下手头的活计呆滞的看着他。   “怎么了这是?”芙蕖也被惊醒,从不远处的房中走出。   “爹爹在和谁吵架?”沁儿也从芙蕖房中钻出,仍旧睡眼朦胧。   “没事,我是说,该吃饭了。”   兰生突兀的甩下这一句话,口吻生硬异常,我看着他,暂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默然。   至于其余人,或不知所措,或干脆一头雾水,只凭本能的感觉到气氛不对,于是一时间,在场无人开口,一片静默。   “是了,爷,”半晌,一旁闻讯赶来的管家打破沉默,接过了话头,“厨房刚刚传讯,说是晚膳已备好了,着我来问爷一句,是不是现在开席呢。”她虽也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但既能当上管家,察言观色的功夫自然不差,一见此刻的凝滞的气氛,赶紧笑着上前圆场。   “对对对,”月言也急忙接道,“开席吧,晌午你们赶着出门,吃的早,孩子们这会也饿了。”她看了看我,“大哥和芙蕖一路奔波,也该饿了吧?”   “啊,对。咱们先吃饭吧。”芙蕖看看我,又转头对兰生笑道,“我可是真的饿了,还请一家之主高抬贵手发个话,再说了,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吵架啊?”   “谁跟他吵架了,无聊。”兰生白了她一眼,表情总算有所缓和,“吃饭吃饭,饭当然要吃,饿着别人我不管,饿着我闺女儿子怎么办。”他一手牵起云溪,又对沁儿招了招手。   沁儿这个鬼精灵看出方才她爹是真的恼了,霎时变的乖巧无比,看见招呼,立刻拉着芙蕖奔过来,乖乖的牵住他另一只手。   兰生再不看我,牵着一双儿女转头就往膳厅走。   “大哥,你别介意,他——”月言在我身后,有些不安的轻声道。   “无妨,我知道的。”我安抚的冲她笑笑。   “大伯,娘亲,快来啊。”沁儿被拉着走远,还不忘回身招呼。   “来了。”我与月言笑了笑,跟了上去。   远远的,我看见芙蕖回过身,对我悄悄的眨眨眼睛,又冲着兰生的方向扬了扬下颌。   我无言的点了点头,她扑哧一笑,做了个兰生的翻白眼的表情。   我无奈,自从下了山,那个沉睡在她体内的小女孩好像一天天觉醒了,她变得越来越活泼,越来越灵动,越来,越像以前。   这样想着,我笑着摇了摇头,眼看他们越走越远,赶忙加快脚步跟上。   一进大厅,只见正中的大圆桌上早已摆满菜肴。菜品丰盛却并不花哨铺张,饭菜的香气随着袅袅升起的白烟散逸开来,满满都是属于家的温暖与醇厚,让人食欲顿生。   “这么多菜啊,”芙蕖围着桌子看过去,赞叹道:“都是师兄爱吃的,”她抬头看兰生,忽而笑道,“看来这么多年,你对你哥真是挺上心的。”   兰生像被踩了一脚,脖子一梗道:“谁对他上心了,凑巧而已。”   月言却似没听到他的抗辩,接着芙蕖的话悠悠开口:“可不是,你们是不知道,从听说大哥要来,他拟好了菜谱天天让厨房轮着做。有几个菜还是他亲自下厨的呢。”她掩口一笑,“这一个月,托大哥的福,两个孩子都长了几斤肉。”   “你们——”兰生被连捅两刀,气的一时嘴皮子都不利落了。      我几乎忍不住笑,怕是真笑出来会愈发惹恼兰生,赶紧正色,清咳一声,再看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把兰生逼得脸红脖子粗,又心有不忍,终于开口道:“好了好了,赶紧吃饭吧,这个天气,一会饭菜都凉了。”   兰生闻言总算抬眼看了我,他得了台阶,也就不再多做姿态,顺势坐下。   席间月言芙蕖言笑晏晏,两个孩子童言稚语,气氛也算和乐融融,兰生虽仍不大搭理我,但态度总算也不像之前那般僵硬了。   只是我总觉得,以我对兰生的了解,他既会与我发了这么大的一场脾气,背后,应当还有什么隐情。   吃完饭回到正厅,管家已指挥着家人张罗开来,厅堂正中的火盆烧的正旺,一盘盘各色各样的糕饼糖果,瓜子蜜饯,新鲜瓜果不停的被家人穿梭着摆上小几,每个座位旁都备有小小火炉,一来取暖,二来里头温着刚烹好的茶,蒸腾的热气从中袅袅升起,随着茶香,氤氲了眉眼。   甫一落座,还来不及招呼我们,月言首先对着还在忙碌的管家柔声唤道:“陈嫂,歇会吧,你都忙了一天了。”   被唤作陈嫂的管家却满脸堆笑的回道:“无妨的,我不累,这么多年了,总算把陵越公子盼来了,爷和夫人该多高兴呢。”   短短半天时间,这已是我第几次听到这样的说辞,不知怎的,心头突然泛起一阵酸楚,原来,所有人都知道的,他在盼着我,而我,却让他足足盼了这许多年。   “这么多吃的啊,”芙蕖看我沉默,连忙随口扯开了话题,“陈嫂,这是什么呀?”   陈嫂果然被带走了注意力,热情的解释道:“这是糖元宝,今天是祭灶节,咱们这家家户户都要摆上糖元宝,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她说着,往芙蕖手里塞了一个,:“姑娘快尝尝,这是我们府上自己做的,跟外面的不一样的。”   “真好吃,”芙蕖咬了一口,眼睛亮晶晶的弯成了月牙,“祭灶节,真好,我还以为民间过年,是从除夕开始的呢,原来还有真么多名头,”她回头看了看我,“人间真有意思,怎么能想出那么多花样的节来庆祝呢。”   “可不是,在咱们这,过了腊八就是年,每天都有名堂的,一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看完花灯,这年才算过完了。”陈嫂一边给云溪喂着糕点,一边说道,“要我说,姑娘和陵越公子,都是天仙儿似的人,这般好相貌,就是太清瘦了,和我家夫人一样,”说着上下细细打量了芙蕖一番,“不行不行,太瘦了,脸色也苍白的紧,姑娘放心,你在咱这过完一个年,陈嫂保证让你变的白白胖胖。”   芙蕖被这一番话说得怔在那里。想来也是,她从小上山,遇到的人多是修仙问道的,性子大多清冷,寡言少语,最热情的,恐怕就属当年兰生叽里呱啦的啰嗦了。这种长者的关心和盛情,充满了尘世烟火的温度,大概,令她一时感到陌生而不知所措吧。   但我知,她是喜欢的,她眼中的光芒随着笑意的加深,亮的让人几乎无法直视。   “哈哈,芙蕖你还不知道,我们家陈嫂最大的爱好就是把人养胖,她在我这挫败了十多年,但愿你不至再令她失望了。”芙蕖还未回神,月言已忍不住掩口笑道。   “你们在说什么?沁儿听到腊八,腊八要吃腊八粥,沁儿最喜欢了。”沁儿吃完了点心,蹦蹦跳跳奔到大人这边凑热闹,“腊八那天家里煮了好多,沁儿偷偷听到爹爹和陈嫂说,大伯和芙蕖姨姨要来,要厨房煮多多的。”   “你个小馋猫,除了吃还记得什么?”兰生原本一直没怎么开口,却发现猝不及防的又被女儿卖了一回,赶忙扬声打断了她,“过来,到爹这来。”   沁儿本是向着我的方向,此刻听见兰生唤她,便转头向他身上扑了过去。   “爹爹——”她一头扑进兰生怀里,撒娇的拱了拱。   “吃了东西也不知道擦嘴,真是的,全蹭我身上了。”兰生拉起沁儿,抱在腿上,手边没帕子便拿衣袖给她拭嘴,一边嗔道,“姑娘家没个正行,真不知道像谁。”   “像爹爹。”沁儿脆生生的回答道。   一句话逗笑了在场所有人,连我也几乎绷不住严肃的表情。   “兰生,那个,对不起——”半晌,我收住笑,轻咳了一下,试图解释:“路上,耽搁了一点时间。”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又遇到人需要帮助了吧。”兰生一边细细给女儿擦嘴,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回道。   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对了,那个,今天不是祭灶节吗,你们怎么没有祭祀啊?”芙蕖再一次扯开话题。   “有的,送灶一般在早上,”月言笑了笑,赶紧接话,“今个儿一大早,兰生就带着两个孩子出城等你们,我跟陈嫂,带着府里的家人已经祭祀过了。”   “祭祀这么大的事,你作为一家之主不在,灶王爷不会怪罪吧?”芙蕖皱了皱眉,转而像兰生问道。   “那有什么的,”兰生给孩子剥了一个橘子,“像我这种积德行善的大善人,哪路神仙舍得怪罪我。”他对芙蕖倒是和颜悦色有问必答,“再说了,我连真的神仙都见过,还怕什么。”   “沁儿知道,大伯的师父是神仙。”沁儿不顾口里还塞着汁水丰沛的水果,小手举的高高的,口齿不清的抢答道,“几百岁了,好厉害好厉害的,还会飞,咻的一声就不见了。”她终于把口中的东西咽下,娟秀的小脸上满满都是崇拜,“不过大伯也好厉害的。”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兰生膝头滑下跑开,不一会又咚咚咚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捡的木枝。   “你们先走,这里我顶着。”木枝似模似样的挥向虚空中假想的敌人,板着一张小脸,小小的眉头皱的紧紧的——这个场景,有些荒唐的熟悉感,我有些匪夷所思的抬头看向一旁同样惊呆了的其他人——我无法欺骗自己我不知道眼前的小人儿模仿的是谁。   从他们由惊愕到强忍笑意的眼中,我坚定了我的结论。   “沁儿……”我几乎觉得额上和背后都渗出了汗。   “大伯,我学的像不像,是不是像你一样厉害?”沁儿终于收了招式,向我奔来。   “厉害……”我稳稳接住了她,“比大伯厉害多了,大伯其实,没有那么厉害。”   “骗人,爹爹说了,大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沁儿不知不觉再次出卖亲爹。   “方沁儿,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兰生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不是的,其实你爹爹更厉害。”我轻声对沁儿说,却成功令片刻前还张牙舞爪的兰生顿时噤了声。   “你知道屠苏叔叔吗?”我没看兰生,继续问沁儿。   “知道,爹爹说过,虽然没见过,但沁儿觉得他应该也很厉害,跟大伯一样。”沁儿认真的点了点头。   “对啊,他很厉害,有时候大伯都打不过他。”我笑着说道。   “啊?真的?”沁儿抽了一口气,睁大了眼。   “真的,但是他跟大伯说,我们在秦始皇陵那次,是你爹救了他,救了我们所有人。”我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含笑看向兰生。   兰生瞪大的眼来不及收回,跟我的视线撞上,像被什么烫到似的躲开,嘴角却抑制不住的有些上扬。   “真的吗真的吗?爹爹那么厉害?”沁儿一迭声的问句拉回了我的注意力,“大伯,给沁儿讲讲,好不好,什么秦始皇陵,爹爹怎么救的大家,沁儿想听。”她拉着我的手,不断摇着,“好不好嘛,大伯。”   “云溪也要听故事。”另一个更小的身影不知何时也蹭到了我腿边,奶声奶气的附议。   我在哄着腿边环绕的孩子的间隙得空看了一眼芙蕖那边,只见她眼神晶亮的看着我,眼中兴致勃勃的期待,隐约可见。   想起曾经答应过,将那些故事讲给她听,却总是食言,或者,也该兑现一次了。   又或许,说故事会是一件比修道练剑有意思的多的事呢。   “好。咱们听故事。”   “大伯真好,沁儿最喜欢大伯了。”   “云溪也最喜欢大伯。”.   ? ☆、陵越篇之十 ?  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纵容自己,如此细致的回顾那段往事,更未想过,那所有发生过的事,有一天,会成为故事,从我口中娓娓道来。   琴川,江都,秦皇陵,青龙镇,屠苏,晴雪,兰生,襄铃,红玉,千觞,还有…少恭…   原来我从未忘记一分一毫,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只要微微回头,还能看见,尘封了的岁月里,曾经同行过的一张张脸孔,鲜活如初。   纵然那些曾经美好安详的地方,而后便风雨惊辰,地覆天翻。   纵然那些曾经并肩携手的同伴,尔后已拔剑相向,死生渺茫。   但此刻,两个孩子围绕在我身边,仰着小脸,两双眼睛望定我,像天边最亮的星辰。   沁儿年岁较长,已然是个小大人,许多故事兴许兰生断断续续与她讲过,但她仍是听的屏气凝神,似乎对故事里的一切,都能感同身受。随着我的讲述,兴奋处拍手叫好,惊险处悚然惊呼,甚至,会在某一个地方,怔怔然落下泪来。   云溪年纪太小,这样的经历对他来说,还是无法理解的,但他却也少见的极为安静,眼睛睁的圆圆的,一会望向我,一会望向姐姐,表情竟也极为认真。   芙蕖坐在稍远一些的锦墩上,与身旁的月言絮絮低语,又似乎也在和孩子们一起听我讲故事,不时抬头望我,与我目光对上,便会抿起嘴角轻悄的笑,起身为我手边添一杯清茶。   在这样的情境中,我突然发现,原来回忆这件事,也并不是那样困难,再次回首,甚至发现,拨开经历过的苦痛艰险,抛开结局的惨烈决绝,那段岁月,几乎是我们这些经历过的所有人,曾有过的,最接近快乐的时光。   不知不觉,夜色渐深。   “好了猴儿们,该睡觉了,大伯也累了。”月言起身对沁儿和云溪轻声道。   “故事还没讲完呢——”沁儿撅起嘴,试图撒娇。   “故事是讲不完的,只要人还在,故事就不会结束。”芙蕖摸摸她的头顶,“我们留一点故事给明天,好不好?”   “对对对,公子和姑娘远道而来,得好好休息,”陈嫂走了过来,将仍抱着我大腿的云溪轻轻拉开,“云溪听话,陈嫂抱你去睡觉了。”   她们在与孩子僵持,我却突然发现,兰生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房中。   一家子都在这里,他去了哪?   我皱了皱眉,虽然知道在他自己家中不可能出事,却抑制不了担心油然而生,来不及管孩子们,兀自来到院中寻他。   刚出大厅,便感觉有些异样的气息流动,像是——什么术法——   我一惊,仔细感应,那气息却全无邪异,竟像是道门术法。   但——怎么可能,我与芙蕖都在房中,还有谁,能使出道门正宗的术法——   难道——   夹杂着些许担忧和大多好奇,我循着那股气息而去。   所幸,刚有过回廊,便看见兰生站在小花园的石桌前,孑然独立,两手并指成掌,掌心向天,他的周围,笼罩着一层淡青的光晕。   那是——   我有些不可置信,走到近前,那光晕越发清晰,抬头望去,竟是一只雄狮的图腾,在漆黑的夜空,肃然而立,栩栩如生。   那是兰生的星蕴——我曾经教给他的法术。   原来,他已练到如此境地,连我走进,都能感到术法带来的压迫感。   “哥,我现在练得不错吧?”还未等我开口,兰生已收势回身,对我微微挑了挑眉,那睥睨的眉眼,仍与当年的青衫少年无异。   “自然,兰生这些年本事长了不少,”我抬起手,顿了一下,终于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握了握,“快要比哥强了。”   兰生撇撇嘴,“少把我当云溪哄,我自己知道,这辈子我是不可能赶上你了,再说,你可是要修仙的人,”他回过头看看我,微微呵出一口气,在沁寒的夜里似凝白的霜花,转眼消散,“等你成了神仙,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赶上了。”   他的手指仿佛无意识的在结了霜的石台上轻划,冰霜被他的体温融化了些许,化成深浅不一的的线条,纵横交错,凌乱的如同此刻我的心绪。   “我——”许久,我终于张口,刚说了一个字,却又被兰生打断。   “不过也无妨,反正到了那时候,你不记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了。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他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背过去不再看我。   “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我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兰生,还在生哥的气?”   兰生没有说话,也不转身,就那么背对着我。   “我不是——”我不擅长解释,说出的话听在自己耳中都觉得艰涩。   “我不是不在乎你,兰生,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你,只是——”   “我知道,就像当年你一直也记挂着找弟弟,找了那么多年,终于找到了,我姐求你不要认我,最后,你也还是决定不认我了。”兰生的话,让我再次唯有沉默。   “我知道你有你的道理,你有你的理由,你是个大人物,你看的,你想的,跟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原本,配不上当你这样的人的弟弟。”   不是的,不是这样,心头有声音在疯狂的叫嚣,可是口中却吐不出一个字的反驳。   “你知道吗,哥,我一直很骄傲,能叫你这一声哥,从你在翻云寨救下我的那一刻起,你在我心里,就像一个神,无所不能。”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兰生的背影,在流逝的时光中,这个背影,我曾见过几次?   从当年得懵懂孩童到后来的单薄少年,一步一步成长成如今这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他的每一步的成长,我都不曾参与,从最初无心的错过,到后来有意的错过,归根结底,都是,我的过错。   “我总是喜欢对你大呼小叫颐指气使的,其实只是因为,害怕你嫌弃我,害怕你觉得,我不如屠苏,”兰生的声音还在耳边,我却觉得脑中全是被千斤重锤敲打过后的嗡嗡作响。   “那时候见你和屠苏并肩作战,一红一蓝,那个情景,又好看,又震撼,我就想,我也想有一天,那样站在你身边,这些年我不停的努力,努力长大,努力支撑起一个家,不辜负我姐对我的付出,月言对我的信任,还有一个我从来说不出口的话,”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想配的上,做你的弟弟。可是,我做不到,就像我再怎么练,我的星蕴也不可能像你和屠苏那样亮,更别说,飞来飞去的御剑,还有那些我连听都没听过的剑招法术。”   “兰生——不要这样说,我从没觉得你配不起成为我的弟弟,”我终于忍不了,有些惶急的打断他,“我只是——兰生对不起,是哥不好,我没想到——”   你那么需要我。   我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这些年,并不是没见过兰生,相反,每一年他都会想法设法来天墉城找我,那时,我会提前在山下等着他,带他御剑上山。   他看起来,总是很快乐,无论是最初带着沁儿,还是后来只身一人,无论是谈话还是信件,兰生从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阴霾,他总是兴高采烈的来,欢天喜地的走。   这些年,无论我听到的,还是看到的,都在告诉我,他过的很好。   于是,我就相信了——   我相信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不应该再多加打扰。我相信他早已向前走得太远,不愿意再被过去的一切羁绊。我相信兰生喜乐美满的人生中,并没有我太多的位置。我相信,我作为兄长,能为他做的,不过是远远的看着他,护他一世平安。   我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原来不够。   原来,我又错了。   沉默如潮水蔓延,偌大的天地间仅余风声萧疏。   仿佛还能听见孩子们一两声笑语,和着那屋里的灯火和温暖,却像从天外传来,那么遥远,不可企及。   那些话,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将我从里至外浇了个透彻。   我打了个寒噤,缓缓握紧了拳。   兰生仍背对着我。   我看着他,骤然想起,七岁那年,我弄丢了他,我们分开。直到十二年前,我终于找回了他,然后紧接着便再一次丢下他。   与他这一世兄弟的缘分中,我留给他最多的,惟有漫长的分离。   兰生等待着,一年又一年。   而我在那座高高的山上,遥遥的俯视着他,从未有一次,如他所愿,走进他的人生,像任何一个平凡至极的凡夫俗子那样,给他一份属于兄长的关怀和温暖。   我令他失望,一次又一次。   现在的我,该怎么做?又能怎么做?   即便我今日终于有所顿悟,想要弥补,可在他的生命里,那些因我的疏忽而出现的大片空白,又能如何填补。   我已经,缺席太多年了。   我突然觉得恐慌,我发现我所亏待的,远不止芙蕖一人。而我所亏欠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还要多的多。   还未待我想清楚稍许,兰生应是耐不住这样大段的沉寂,终于转回身看我。   我眼中那些狼狈的情绪,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全部袒露在他面前,而我,一时无力收拾。   我想,我完全来不及掩饰的恐慌震慑住了他,兰生眼底的震惊一闪而过,张了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犹豫半晌,终于呐呐开口道:“那个,哥,刚才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他像是突然从方才的情绪中醒悟过来,耙了耙头,“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有时候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我也不是说你错,只是…其实,我能理解的,一直理解的,就是,就是……哎呀…”他把眼一闭,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我直说了吧,我以为,你又变卦了。”   “什么…变卦?”我觉得我有些跟不上兰生的思绪。   “就是那时候刚认识你,你那么厉害又对我那么好,我以为你会带我上山的,可你说我的资质不能修仙,后来我偷听到你是我哥,又以为你是来找回我的,结果呢,你反口就不肯认我了。再后来,我们说好以后会御剑来看我,但是你一次也没有来。我上山去找你,每一次都说好陪我,可是你总会有其他大事要做把我丢在一边,所以……”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声音却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所以这一次,你终于答应要来了,我收到信真开心的不行。可之后,我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我就想,是不是我又误会你的意思了,还是说,你又遇到什么大事了,遇到那些比见我重要的多的事,遇到那些需要你帮助,离不开你的人,你是不是,又不会来了。”   兰生低下头去,死死盯着脚下的一小块土地,像那里长出了什么稀罕玩意。   “这么大冷的天,我带着两个孩子,每天到城门口等你,最开始月言也去了的,后来身子受不住,几乎病了一场,我嘴里埋怨你要是不来至少捎个信儿,可心里,又怕极了真的收到这样的消息,就这么一天天等着,觉得一个多月比一辈子都长…”   他终于抬起头,笑了笑,“挺丢人的,是吧?原本也没人让我出城等着,我也知道我舒舒服服待在家里,你该来也就来了,不来,我等死也没用……可是,我真的……”   “我等这一天,实在等的太久了。”兰生看着我,眼里像有星子倒映其中,波光粼粼。   “那天一眼看见你,那心情,真没法形容。可我还没来得及激动,看你远远走过来,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气定神闲,仙风道骨的,就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狼狈,特别没劲。然后这一个来月,这十多年,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突然就绷不住了,一股脑的涌上来,把我脑子搅得一团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了。”他用力咽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对不起,哥,是我无理取闹了。”他低声道,走上前握住我的手臂,“能原谅我吗?”   “不要说这样的话,兰生,”我打断了他的道歉,只觉得心中恐慌逐渐散去,却留下更深的酸楚,“你明明知道,错不在你,是哥不好,欠你太多——”   “亲生兄弟,哪有什么欠不欠的,”兰生用袖子抹去眼泪,挥了挥手,“你别怪我口无遮拦,对你没大没小就行了。”   “我怎么会呢——”   “那行,这事就算翻篇儿了。好吧?”他露出笑容,随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刚想说什么,被一阵孩童笑语打断。   “爹爹,大伯,你们在玩什么,带云溪一起玩。”云溪不知何时跑到我们跟前,张开小手,仰头看着我们。   他怎么来了,我一惊抬头,这才看到回廊那头,芙蕖牵着沁儿,正笑盈盈的看着我们,陈嫂站在她几步之外,不时搓着手。   他们,何时来的。   方才情绪激越,无暇他顾,竟然全然没有注意到。   “咿——爹爹哭鼻子了,”沁儿挣脱芙蕖跑过来,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睁大了眼,围着她爹左看右看。   “爹爹羞羞脸,这么大了还哭鼻子。”   此刻我只庆幸自己站在背光的阴影处,没有立时与这两个鬼精灵打上照面。   “方沁儿,谁哭鼻子了,大人的事小孩瞎掺和什么,谁让你过来的。”兰生涨红了脸,对女儿嚷道:“大冷天的,也不怕弟弟着凉,你怎么做姐姐的。”   “好了好了,小少爷小小姐乖,跟爹和大伯请个晚安,就该回去睡觉了。”陈嫂踮着小碎步跑了过来,“爷,两个孩子闹着要你抱,还要跟大伯道晚安,不然不肯去睡觉,夫人无法,才让我们带孩子出来,您可别生气。”   “算了算了,你们两个猴儿,就会折腾你爹。”兰生弯腰抱起云溪,“跟大伯道晚安。”   “大伯晚安。”云溪奶声奶气的说了一声,便靠在兰生肩上,打了个哈欠。   毕竟折腾了一天,孩子也着实累了,沁儿跟兰生闹完,也有些犯困了,顺从的牵着陈嫂的手准备回房,走前还不忘乖巧的道了声:“大伯晚安,姨姨晚安。”   “沁儿晚安,睡个好觉。”芙蕖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   “哥,那我先走了,你们需要的东西,房间里都备好了,还有什么不够的,尽管跟陈嫂说。”兰生与我们点了点头,便抱着已经快要睡着的云溪快步离开。   “公子,姑娘,爷说两位不惯用下人,就没在房里安排人,如果有需要…”陈嫂正要带沁儿回房,闻言还有些担心的回头。   “不必劳烦了陈嫂,我们自己能照顾自己的。放心吧。”芙蕖连忙道。   “那好,公子,姑娘,早点休息。陈嫂先告退了。”   “陈嫂走好。”   陈嫂牵着沁儿离开,走了好远,还能听见沁儿清脆的笑声。   “她们感情真好,对吧。”芙蕖上前一步,与我并肩,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渐行渐远。   “是啊。”陈嫂在方家,与其说是管家,更像一个长辈,一天下来,完全能看出,兰生夫妻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刚才月言告诉我,陈嫂从年轻时候就在孙家帮工,与她夫婿一起,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孙家待下人宽厚,一家人生活虽算不上富足,倒也和乐安稳。可是,十二年前,琴川爆发瘟疫,许多百姓被感染。陈嫂的夫婿,和当时才十岁的儿子,就都在那场疫病中,遇难身亡。”芙蕖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轻声道。   “十二年前,”我一惊道,“那是,少恭制造的那场瘟疫?”我想起当年的惨状。   “是,你们后来看到的那些焦冥,其中应当就有陈嫂的家人。”她轻轻摇了摇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孙家也在那场变故中日渐衰败,她流落街头,几乎要行乞为生。”   “直到,兰生回来,重振家业。”芙蕖侧头看我,微微一笑,“他不但将当时风雨飘摇的孙方两家一力担起,境况稍微好转后,他就开始寻找当时那些遇害的百姓的家人,找到后,愿意随他回家的,他都会为他们谋一份差事,妥善安置。如果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他也会备上一份盘缠,送他们安全离开。”   看到我有些惊讶的神色,她笑意更深,“不止陈嫂,这府上许多人都是当年那场劫难的受害者,是兰生找到他们,给他们一方安身立命之地。这些年方家生意越做越大,半个琴川都是他的产业,那些酒楼,客栈,当铺,商行,为他做事的,也大多是这一些人。兰生,他真的做的很好,是不是。”她深深看着我。   “是。”我吸了一口寒夜里沁凉的空气,仰头看了看,夜空一片漆黑,寥寥几颗星子闪着清冷的光华,格外的遥远。   只是不知道在苍穹深处,还有没有一双眼睛,温柔又关切的注视着这片土地。   “如沁姐在天有灵,应该也会为兰生骄傲的,”她永远能够先我一步,说出我心头所想。   我回头迎上了她专注的目光,“他真的,做的很好,比我所能想像的更好。”   “那你呢?你做的那些事,为什么不肯告诉他?”芙蕖似是不经意的说到,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告诉他什么?”我又有了无所遁形的感觉,微微偏头,躲过了她的目光。   “你瞒的过别人,如何瞒的过我。从踏进琴川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气息,像是什么结界留下的。那股气息,很熟悉。”   她轻叹口气,“真还要瞒我吗?琴川能够那么快恢复生机,一方面兰生的努力奔走自然功不可没,可是,发生了那样大的疫情,之后又是海啸引起的洪灾泛滥,死了那么多的人,原本,不知会引来多少魑魅魍魉,滋生多少怨灵妖异。但我们一路行来,城中气息清净,毫无邪异,我想,这该是咱们天墉城特有的,尊清抑浊之术的功劳吧。”   见我仍是不开口,她又叹了一口气,“那样规模的一个结界,即便是师兄你,也至少要搭上好几年的修为,更别说时时感应年年修补,”她顿了顿,缓缓说道:“爹在时一直说过大师兄天资过人,百年难遇,可你这些年修为进境却颇为迟缓,是因为维持这个结界的关系吧。你付出的努力,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呢?”   我闭了闭眼。   “更何况,我也知道,每年弟子下山,只要有可能,你都会以个人的名义拜托他们来一趟琴川,帮助这里的百姓,收服周边有觊觎之心的妖邪。”真的,什么都瞒不过她。   “兰生误会了,你方才为什么不解释?”   此言一出,我终于看向她,“你——”   “我都听到了,对不起。”她低了低头,接着道:“不过你放心,她们什么都没听到,我的耳力毕竟还是强些的。”   她弯起嘴角笑了笑,“刚到走廊我就听见你们这头情况不对,为了拖住她们,我可是扯了一堆闲话。”   “谢谢。”半晌,我只说了这一句,“不过兰生没有误会,是我错,他怪我,是应该的。”   “他误会了的,他最大的误会,是觉得你不在乎他。”她又叹气了,似乎有很多无奈。   “大师兄,这么多年,你把自己困在天墉城掌教的位置上,逼自己成为一个神,很累吧?”她突然说起了一件似乎全然无关的事,“自从屠苏走后,你决定接任掌门的那一刻起,就把心里的一道门关上了,把那个曾经的自己锁在门里,把我们,都关在门外。我想,真正令兰生难过的,并不是你从来没有下山看他,而是即便他翻上再高的山,也再也进不去你心里的那扇门。”   我觉得有一堵墙正在轰然坍塌,世界一时天旋地转,土崩瓦解间,我本能摸索到腰间那枚冰冷的环坠,牢牢抓紧。   芙蕖注意到了我的异样,伸手轻轻的搭在我的手臂上,“你应该告诉他,不是邀功,不是要他感激你,只是他有权利知道,他的哥哥,把他看的多重。你在乎这个弟弟,绝不比他在乎你这个哥哥少一分一毫,你为保护他拼尽全力,只是忘了问,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手上加力,缓缓的,握紧了我的手臂,“我想,他要的,并不是你殚精竭虑耗尽心神的守护,而是一个位置,和一个资格。”   我低低的重复了一遍:“位置和…资格?”   “是,一个作为亲人和同伴的位置,一个能与你并肩作战的资格。”她在说兰生,但我知道,不只是兰生。   我看着芙蕖,许久许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也是这样吗?”   停顿了好久,她终是轻轻点头,闭上了眼,“是,我和兰生,都是一样的,我们羡慕屠苏,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曾经,是唯一能够真正站在你身边,与你执剑指向同一个方向的人。”   有泪盈上她的眼,在眼睫间滚动着,不肯落下。   “我们不愿被你推在身后,与那些成千上万等着你保护的人一起,看你一个人独自承担所有重担,也不愿意,终其一生,仰视你,像仰视一个神。”   我似乎看到那堵墙正在消失,与方才那一瞬间的惊天震地不同,最终的结果,竟是举重若轻,悄然散去,就此,灰飞烟灭。   原来——如此——   兜兜转转那那么多年,真正看不清的,从来都是我。   “芙蕖。”我在她面前,略略低下身子,轻声唤道。   她睁开眼,一滴泪,挣脱眼眶的束缚,毫无防备的坠下。   我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走了那滴泪。   “如此,我明白了。”.   之后的几天,兰生情绪彻底雨过天晴,对我亲昵如常,有说有笑,再无那一夜之前的别扭。   转眼便是除夕。   从一大早,月言和方嫂,便领着丫鬟仆妇在厨房忙开了。   芙蕖第一次在凡间过年,陈嫂知她新奇,便领着她一一解释,什么叫长庚菜,什么又叫如意菜,怎么把米饭、橘子、荸荠用红纸封存,称为万年粮,将蛋饺做成元宝的形状,是为了讨个来年生意兴隆的彩头。   名头之多,遐想之盛,不仅芙蕖惊叹不已,连我在一旁听了,也暗暗称奇。   那样丰饶的喜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   黄昏时分,厅堂里摆上香案供品,挂着方、孙两家祖先的画像。   兰生走过来,低声道:“哥,我最终还是姓了方,你说咱们爹娘在天之灵会不会怪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怎么会呢,爹娘仙去的时候,你我太过年幼,连真实姓名都不得而知,何况,方家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姓方,天经地义。”   我率先接过陈嫂手中的香火,诚心诚意的对两家先祖拜了下去,起身之后,对兰生说道:“其实我们兄弟俩,能够再次遇见,好好生活下去,对爹娘已是最大的慰藉,姓甚名谁,拜的是哪家的先祖,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嗯。”兰生扬起脸,笑意灿烂。   祭祀完先祖,有小厮走到兰生近前,附耳低语。兰生点点头,待小厮离去后,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看到兰生的神色,我皱了皱眉。   “也没什么,安平客栈的掌柜来报账了。”兰生手中的产业不少,到了岁末,各家掌柜都会来与他报账结算,然后领了花红回家过年。   兰生是个宽厚的东家,并没有将时间卡的太死,从腊月初就陆续有掌柜来报账领钱,这位客栈的掌柜一直到除夕夜才来结算,算的上极为尽忠职守了。   “那快去吧,人家等着回家过年,别耽搁了时辰。”我对兰生的生意一窍不通,也不明白他此刻看着我所为何来。   “是你的一位故人。”半晌,兰生突然笑了笑,“就是不知道,你想不想见了?”   故人?   我略一思索,还是跟了上去。   竟然是他。   我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他,更未想到,在此时此地再见到他。   “大师兄,”来人见到我,却似乎并不意外,甫一照面时有些微愣,随即便笑道:“你终是来了。”   “陵端,别来无恙。”来人竟是当年被师尊废去修为,逐出天墉城的陵端二师弟。   最后一次在青龙镇见到他,一晃,便是这么多年。   “当年与你们一别,我身无长物,流落街头,东家收留了我。”陵端已不复当年翩翩少年,眉梢眼底,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清朗,衣着光鲜,想来这些年过的不错。   “大师兄,你来的太迟,有句话,我等了好久。”陵端看着我,突然深深弯下腰去,“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们。东家对我以德报怨,我无以为报,今生愿意做牛做马。但对你,还有屠苏,我始终欠了一句抱歉。”   我上前扶起了他,“都是些前尘过往,不必再提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道:“当年情况危急,分不开身,就此失去了你的消息,这些年时时想起心中都有些不安,如今看你境况甚好,我也很是欣慰。”   “二师兄。”芙蕖听闻消息,匆忙赶来。   “芙蕖——”陵端乍然看见芙蕖,整个人怔住了,呆立半晌,终于笑了笑, “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   “二师兄,好久不见。”芙蕖看着他,绽开一抹笑。   “好久不见。”陵端始终平稳的语调终于有些颤抖,仿佛叹息。   我们三人相对而立,俱都沉默,一时间,岁月仿佛掀开重重帘幕,看到了那一年昆仑山终年寒冷的山头,少年桀骜不驯,手持木剑挑衅的看着我。又或者再早一些,清冷肃穆的天墉城里,小小的女娃跺着脚,叉着腰,昂首对峙比她高出一头的少年。   由今而昔,恍如隔世。   “你瘦了。”许久,陵端看着芙蕖,说了一句话。   “怎么,不是你们当年嘲笑的小胖妞了。”芙蕖笑了起来,“都多少年了,老了。”   “没有,你们都没变。”陵端含笑的目光扫过我的身上,“你和大师兄,还像当年一样年轻,只有我,真的老了。现在跟你们走在一起,像叔父辈的了。”   “什么话,少占我便宜。”芙蕖轻笑着打断了他,看似玩笑,但我知她是怕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让陵端徒增感伤,。   “好了,不说了。”陵端也笑笑,看兰生已经将账本看完,对我们点了点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你家在哪?要不,留下和我们一起吃顿年夜饭?”芙蕖问道,看了看兰生。   “你们一家团聚,我怎好叨扰,”兰生还未开口,陵端已推辞道:“再说,如今我也有妻室儿女,他们还在等我回家。”   “就是啊,陵端大掌柜现在家业也不小,只是感念着情分一直帮我打理生意,芙蕖你可不要小看他。”兰生将账本合上,啪的一声拍到了陵端手里。   陵端摇头笑了笑,“那东家如果对今年的盈余满意,可以给小的结账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怕我缺了你的怎么着,铁公鸡。”兰生一面数银票,一面嘟囔,“这人啊,越有钱,越小气。”   “对啊,越有钱的,越小气,连别人辛苦一年的血汗钱都要克扣去了。”   看两人的语气态度,竟是熟稔而亲近的,似乎这些年相处甚欢。   “给给给,一分也少不了你的。”兰生数完,将银票塞到他手上。   “谢过东家。”陵端一笑,接过看也不看便随意往怀中一塞,拱了拱手,“告辞。”   临出门,他忽又回头,“大师兄,芙蕖,我家就在城西,你们这两日若得闲,不妨来小坐一下,吃顿便饭。”   “好,我们一定去。”芙蕖抢先答道。   “放心吧,我肯定带我哥去把你家好酒好菜都吃干喝净的。”兰生拉着我,“哥你不知道,他老婆的厨艺,是我们琴川一绝,我府上的厨师是万万不及的。”   “那到时少不得叨扰了。”我点点头,与陵端相对一笑。   陵端走时,我看他腿脚落下旧疾,仍是有些微跛,但背影挺得笔直,仿佛仍是当年天墉城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掌灯时分,家宴已备好。   寒天里日头短,不一会天色已沉沉的黑了下去,府里却正是灯火通明。偏厅里摆下了流水席,全府上下连同家小,任何人任何时候只要入席,都有热腾腾的酒菜等着他们。   兰生屏退了所有人,说是正厅不需要人伺候,着他们都去偏厅与家人吃和年饭。只留下陈嫂,被他强制留下,与我们一同。   “真是的,年年都这样,每次都非得让我使用武力。”兰生嘟囔着。   “今年毕竟不同,你们一家人该好好说说体己话,陈嫂还是去偏厅与桃儿青萍她们一起罢。”陈嫂搓搓手,还是有些不安的说道。   “陈嫂,你就安心坐着吧,我看兰生月言早就把你当他们的家人了。”芙蕖微笑道。   “对嘛,陈嫂,我饿死了,我要吃那个团子,你帮我挟好不好。”沁儿眼珠子一转,拉着陈嫂撒娇道。   “好好好。”陈嫂满口答应着,立刻忘了其它,只顾着给沁儿布菜。   真是个鬼精灵,我摇了摇头,看看兰生芙蕖他们,皆是忍俊不禁。   “哥,我知道你不喝酒,但今晚,能不能破个例,陪我喝一杯。”兰生亲自持了酒壶,走到我面前,看着我。   我沉默片刻,将手轻轻搭上了酒杯,略略停顿,并未递与兰生,而是从他手中拿过酒壶,自己斟满。   “这一杯,敬如沁,”我顿了顿,低声道:“还有屠苏。”走到门前,将酒轻轻洒到青石板的石阶上。   然后回身至桌前,将空杯一扬,“斟满。”   兰生愣了愣,随即笑开,斟满我手中酒杯,接着自持一杯,“哥,我敬你。”   酒杯轻轻碰到了一起,我抬头,撞上兰生微笑的眼,相视一笑仰首饮尽,许多话,皆不必说了。   酒是好酒,醇香温厚,滑入喉中再落入胃里,一股暖意便升腾而上,自肺腑间蔓延开来。   “好了,先吃点菜再喝酒吧。”月言静默的看了许久,此刻方才柔声开口。   “是了,你们哥俩再不回来,菜就被两个小猴儿吃光了。”芙蕖也轻笑劝道。   兰生一笑,拉着我入席。   这顿和年饭,一吃便是大半夜。   褚色的纱罩将灯火笼的一室暖红,漫上了每个人的眉眼,连芙蕖自伤后始终有些苍白的面色,浸润在这样的灯影里,竟也带了几分血色,衬着她笑意盎然的眉眼,给了我错觉,仿佛一世安好,她从来如此,喜乐,而健康。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感觉到什么,侧身看过来,目光对上我的,笑意更深。   我也报之一笑,忍不住执杯再饮,记得千觞曾经说过,酒中自有真意,半醉半醒间,浮生不过一场大梦。   是否因为如此,我眼前的一切,才会突然模糊了复又清晰,像是自有意识般,想将这一刻或许永不能重来的可贵,牢牢看尽,念念珍藏,   月言与芙蕖正低声谈笑,兰生酒过三巡,面色酡红,笑吟吟的拉着我的衣袖不停的念叨着什么。   陈嫂坐在两个孩子中间,看他们吃的两颊鼓鼓,笑的合不拢口,不停的给这个挟菜,给那个喂食,全然顾不得自己,却乐此不疲。   芙蕖趁我未留意,偷偷摸过一只酒杯斟上,可惜还未沾唇就被我默默按住,拉过她的手将杯子取下,一口喝干再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一气呵成。   她咬了咬唇,转头看向月言。   月言把我们的动作看在眼里,只是抿嘴微笑,看到芙蕖有求助之意,明智的略过,兀自起身给陈嫂布菜,让她自己多吃些不必尽顾着孩子。   芙蕖寻求支持无果,鼓了鼓脸颊,低下头去,过了片刻,用眼角余光飞快的瞟了我一眼,终是忍不住,笑了出声。   不过一时未留神,兰生像是已经醉了,靠到我肩上,由拉着我的袖子变作抱着我的手臂,摇啊摇的,口中仍是念念有词。   我低头看去,他鸦青的头顶正对着我,细细看去,银冠之下,竟已有一丝银白,可我眼前的,却分明是那一年的青衫少年,躲在我身后,抱着我的手臂,“大侠你好厉害,大侠你这是什么招?”手臂摇啊摇,“你看我根骨如何,带我上天墉城好不好?”   “咦,爹爹睡着了?”云溪应该是吃饱了,从椅子上滑下来,跑到我们跟前,抱住了他爹的手臂。   “爹爹是喝醉了。”沁儿也挤了过来,背着手,老气横秋的下结论道。   “谁说我喝醉了,”兰生直起身子,吸了吸鼻子,“我是吃累了。哪像你们,一年比一年能吃。”   “哪有。沁儿只吃了一点点的东西,还要留着肚子吃团子和春卷呢。”   “你还有肚子,来,让爹看看,撑破了没。”兰生一把抱起女儿,放在膝头呵痒,把她逗得又笑又叫。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呀,一不留神子时都到了,这前院里小厮们都放上爆竹了。”陈嫂去窗前探看了一眼,回头笑吟吟的说道。   “云溪也要放爆竹,爹爹带我去看放爆竹嘛。”小小的人儿拍着手笑着,我却忽然一阵怔忡,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恍惚间竟像是重叠上了另一个身影——   “师兄,那是什么?”只得七八岁的孩童,却很少笑,眉头总是微微蹙着。   “那是爆竹,今天过年了,师弟们在放爆竹。”   “过年?过年就要放爆竹?”   “是吧,我上山早,也是听他们说的,你以前——没放过吗?”   “可能放过吧,我记不得了。”男孩仿佛波澜不惊的说着,眼中却无法避免的闪过一丝失落。   “没关系,会想起来的,要不,师兄带你,去跟他们一起玩吧。”稍大一些的少年急于安慰,探手去拉他的手,却被他缩了回去。   “不了,他们——害怕我。”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陈述完一个事实便转头离开,留少年对着他的背影,半晌,长叹一口气。   思绪自前尘回到眼前。   兰生已将小人儿扛在肩头“好,走,咱们放爆竹去。”   “骑大马咯,放爆竹咯。”云溪张开手,笑的咯咯作响,乐不可支。   此时此刻,我突然明白了兰生给孩子取名云溪真正的用意。   晴雪曾经说过,名字里,有一个人的魂魄。   当韩云溪变成百里屠苏的时候,所有的苦痛,背负的宿命,便裹挟着那股上古而来的邪煞之气,加诸于他的身上,无从申诉,无从挣脱。   如今,他作为百里屠苏,魂魄早已经散落于这片大地,无迹可寻。可相隔数十载,我的眼前,又有了一个小小的云溪,一个鲜活的,快乐的,拥有无数个明天的云溪。   所以兰生给孩子取名云溪,而非屠苏,因为云溪两个字里,有他作为一个正常的孩子,曾经拥有过的,未被扭曲,未曾分崩离析的人生。   兰生在用他的方式,隔着遥远的时空,试图慰藉那个叫韩云溪的孩子,试图用自己创造的小生命,补偿他被早早剥夺的一切,幸福,快乐,宠爱,无忧无虑,以及,他本应这样延续下去的一生。   芙蕖说,兰生是个温柔而通透的人。   月言说,兰生将离开的人放在心上,不说出口却从未忘记。   兰生啊——   我摇头笑着,还未回神,门已打开,浓浓的硫磺气息随着清冽的寒风涌进屋里,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两个孩子早已随兰生跑进院子里,陈嫂跟在后头念叨着要多加件衣服。   月言仍是温柔而无言的倚门笑看他们父子追逐雀跃。   芙蕖蹭到我身边,和我并肩站着。   半晌,拉了拉我的衣袖,我看向她,所有的光芒汇聚在她的眼中,再从缓缓弯起的唇边,一点一点的流淌开来。   几个小厮聚拢过来,帮着兰生将爆竹点燃,轰然的巨响中,他们笑着一哄而散。   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点亮了子夜的星空,仿佛真的如传说那般,驱散了所有的恐惧和灾难。   不知是否酒意上涌,我的眼眶竟微微发烫,这样的情景太过接近一场不可企及的梦境,令我陡然间,心生恐惧   倘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真的不过大梦一场,那我愿倾其所有,换取多一刻的停留。   只是,世人常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大抵世间越是美好之物,便更不得久长。   而我早该料到,以命运于我之严苛,从不曾恩准,我在仅存的一点幻梦中多留哪怕片刻的时光。   ? ☆、陵越篇之十一 (完结) ?  除夕守岁到了深夜,因我每日四更天便起身打坐,几乎一夜未眠。   天光刚亮,便听见院子里云溪和沁儿的笑闹。   推开门来,清晨的风里还嗅得到昨日烟花爆竹燃放过后的气息,满是喜气热闹。   陈嫂和月言准备许许多多吃食和年货,满满的堆了一桌子。   “大伯新年好。”两个孩子看见我便忙不迭的跑来,似模似样的躬身作揖,两张脸蛋笑开了花,“红包拿来。”   我摇头笑笑,从怀里掏出芙蕖昨夜便帮我备好的红纸包,放在面前摊开的白生生的小手上。   “谢谢大伯。”脆生生的童音整齐划一。   看着孩子们嬉笑着跑远,回头撞见她微笑的目光,我陡然有些怔忡起来,恍惚间仿佛错觉我已过去了一生,而这样的日子,还将会永远的持续下去,永不终结。   然而,刚过晌午,噬魂血煞便第二次发作了。   兰生与月言都在这几日断断续续听说了前因后果,因而并未太过惊诧。但亲眼看到她的痛苦,还是让他们耸然变色。   她仍是不许我在跟前,月言和陈嫂在屋内照顾她,兰生把两个孩子带到了前院。   我依旧在门外等待。   虽然已有第一次的经历,可再到了这一刻,仍是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天地万物,日月星辰此刻都毫无意义,我已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我的肉身与灵魂,也与屋中人一道,被上古业火烧灼着,每一分每一寸。   待得屋内声响渐渐平息,知她应是又熬过了一次,我的双眼,终于重新看见了这片天地,我听见风声呼啸,看见落雪纷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昨夜的所有喜气洋洋,都被覆盖在这一片缟素般的色彩中,再不见丝毫痕迹。   月言在陈嫂的搀扶下走出来,满脸疲色,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多谢。”我也只得这一句,“让你受累了。”   “大哥说这些见外的话,”月言微微笑了笑,“进去看看她吧。”   “好,快些回去休息吧。”   “是。”月言福了一福,缓缓走开,经过我身旁时,我听见她轻轻的一声叹息。   推门而入,她果然还醒着,我知她再怎样难捱都要撑着与我说两句话,让我安心。   “师兄,我没事了。”她的声音清浅无力,显然已是倦极。   我走到她床边,无言的坐下。   “累了吧,睡吧。”   “原本还说好,今天上二师兄家去呢,”她微笑着,强打精神说些轻松的话,“可惜了那些好酒好菜。”   “无妨,待你休息够了,我再带你去,吃光他们的酒菜。”我轻声道,为她掖了掖被角。   “嗯,那说好了,我睡一会,醒了我们就去。”她听话的合上眼,却像突然想起什么,勉力撑起身子,“对了,孩子们怎么样,没有被我吓着吧。”   “放心,兰生把他们带到前院去玩了,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我将她按下,看她强自睁着眼睛,还想问什么,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覆上她的双眼,“闭上眼,睡觉,什么都不用你担心。”   “嗯。”她僵了一下,顺从的躺了下去。   我感觉到手心里她的眼睫如同蝶翼,轻轻扑扇了几下便安静下来,不久,再无声息。   我将手拿起,静静的看着她惨白的脸。   看了许久许久。   直到陈嫂来请我去用晚膳,我才知已是瞑色四合。   我实在毫无胃口,虽不想扫兴,仍是婉拒了陈嫂,也让她代我与兰生夫妇致歉。   陈嫂走后,我又坐了一阵,她仍没有醒。   我突然感觉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不沉重,却缠缠绕绕纵横蜿蜒,让我每吞吐一口气,都倍感艰难。   也许是房间里火盆烧的太旺,让我觉得憋闷,我想我需要一点寒冬的冰霜来破开胸口的混沌。   握了握腰间的玉质的吊坠,推门走出。   午后下了场江南少见的大雪,覆了一地莹白,入了夜雪已停,却仍是极冷。   拂开积雪,就地坐在她门前的石阶上,被雪覆过的云石冰寒入骨,饶是我也感到寒意迫人,然而这样的冷,却令我有种熟悉的安然。   我望了望方府一进一进的重门,那依稀的,暖黄的灯火,投射在窗纱上,明灭飘忽,让我无端的觉得遥远,还有渺茫。   月色映雪,在这小小的庭院里,如积水空明。   下雪了,孩子们应是高兴的,虽在房中坐了一日,开头也总能听见他们在院子里的笑闹声,后来怕是月言细心,生怕扰了芙蕖,制止了他们嬉戏,四周围才渐渐安静了下去。   好——安静。   其实,我愿意听见孩子们的吵闹,那会让我觉得,我这些日子以来,所经历的一切,感觉到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而这一刻,在这熟悉的,孤清寂静的雪月之夜里,我突然有了大梦初醒的惊觉。   这才是,我的人生。   陡然间,一个黑影破空而出,向我砸来,沉重而迅疾。   我本能抬手去挡,却在触及那样东西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什么,化掌为指,在那东西上一引一拨,卸去了力道,待那东西滴溜溜转了起来,再轻轻一推一送,它便稳稳地落在我身侧的石阶上,发出一声闷响。   几声拍掌零落的响起,打破了几乎凝固的寂静。   我抬眼,果然看见兰生懒洋洋的脸。   “这位大侠你太厉害了,我还以为你会一巴掌把它拍碎淋一身酒或者干脆一把接住,没想到你就那么轻飘飘的一拍,它居然就乖乖的落下了。”有兰生在的地方,什么孤冷清静都是笑谈。   他叽里呱啦的说着,跑了过来,手里还抱着一堆乱七八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哇,居然一点没漏。”他将怀中之物往我手里一塞,自弯腰去看那个被他扔过来的东西。   那是个黝黑的大酒坛子,少说也有几十斤的重量,兰生居然就那么兜头冲我砸了过来,虽说我不可能真被伤到,但若不是及时知晓了来者何物,一掌实打实拍上去,估计真如他所说,从头到脚淋个透是免不了的。   “方少爷这又是哪一出啊。”我无奈苦笑,不知何时又得罪了他。   兰生正围着那个坛子啧啧称奇,听到我的问话,回头道:“什么哪一出啊,这是为你好,古人云穷奢极欲莫过酒池肉林,想我方家不比帝王家富贵,酒池是造不起,你又不吃肉,所以嘛,就请你冲个酒澡,不亦乐乎。”   我看他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偏生满嘴歪理,不由啼笑皆非。   “这么说还是我不领情了。”   “那可不,反正你喜欢坐在风口雪地里发呆,干脆再淋点冷酒,结成冰岂不痛快。”他斜睨了我一眼。   原来如此,我领悟了他话里的意思,摇头失笑,这个兰生啊,表达关心的方式真是,与众不同。   “起开起开。”他挤过来,用手肘推我,“屁股抬起来。”   “你的措词就不能换换吗?”我顺他的意站起身子,却忍不住叹息道。   “怎么,嫌我粗俗了,没办法,谁让我是商人呢。”他一把拉走了放在我手里的东西,铺开竟是个大毛毡。   兰生一边忙忙碌碌的把它铺在台阶上,一边不忘回嘴,“你以为做生意喝喝茶,皮笑肉不笑的装装衣冠禽兽就行?这些年走南闯北三教九流,什么没见过,”他铺好毛毡,细细将每个边角压好。   “好了。”他这才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又竖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摇着,“所以,别跟商人提风雅,那是无异于件焚琴煮鹤的事。”   “这些年,辛苦你了。”我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道。   “也没什么,挺有意思的其实。”兰生笑笑,无所谓的样子。   不等我再说话,他抱过酒坛,拍开泥封,递了过来,“喝一口吧,已经坐了几个时辰了,暖暖身子。”   我默然接过,半晌,低声道:“让你担心了,我不冷。”   “修仙真好啊,又不会冷又不会饿,说不吃饭就不吃饭,说在雪地里坐几个时辰就在雪地里坐几个时辰。”兰生嘟嘟囔囔的说着,又在掏着什么。   他居然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巧的暖炉,黄铜质地,镂着精细的纹路。我一眼看出,底部有个极小的机簧,一按下去,中间打开,应可弹出一个暗格,便是置放火炭的地方。   铜炉外部套了锦缎丝棉的套子,抱在怀里,既暖和,又不会烫人。   兰生忙着将暖炉燃起,“幸亏那时候没跟你上天墉城,我们肉体凡胎,遭不起这样的罪,还是挣钱花钱,及时行乐吧。”等到开始感觉到暖意,他将暖炉也塞进我手中。   “抱着。”不由得我拒绝,他强硬的说道,“我不管你修到仙人真人地仙散仙,也不管你是不是吸风饮露寒暑不侵,反正我看不过。”   手握着暖炉,感觉那温度从指尖迅速的蔓延。方才还觉得遥远而渺茫的灯火,就在陡然间满满的撞入了我的怀中。   我举起酒坛子,仰头喝了一口,不同除夕夜酒的温醇,这酒劲道浅白而直接,刚咽入喉中,那股子热辣便翻涌而上,仿佛吞入了一把烧红的利刃。我几乎忍不住咳呛出来。   “烧刀子。”看见我的反应,兰生似乎有些小小的得意,抿嘴笑道:“最爷们的酒,我从马房赵伯那抢来的。”      我没作声,那股酒意还在乱窜,脑中嗡嗡作响。   “哥你酒量真差。”兰生撇撇嘴,抢过酒坛,也喝了一大口。   “哥你知道吗,你这次来,终于像个人了。”半晌,他放下坛子,抹了抹嘴。   “什么话。”我闭着眼,微微皱眉道。   “真的,那几年我每年上山找你,每天你身边都围着那么多人,我远远看着你那个掌教的台子,又高又远,你就背着手站在那,我觉得想跟你说一句话都要用尽力气,才能让你听见。”兰生的话让我睁开了眼睛。   “兰生,我并不曾站在掌教的位置上与你说话。”   “我知道,你尽力在陪我,跟我待在一起,但是你的眼睛里,越来越没有情绪了。”兰生突然把头伸到我面前,盯着我,“你看,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人,坐在地上,喝了酒会脸红,眼睛也会发红。”   他默默坐了回去,“可是山上的时候,你的脸上,没有一点颜色,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波澜,起初那几年,我带着沁儿,你看到她,还有几分真心的笑意,后来——”   “你来了,我是真的高兴。”   “是,可是你的高兴和不高兴都变的好遥远,像天边飘着,抓不住摸不着。最近那几年,你的神色几乎变的和你的师尊一摸一样,一样淡薄,一样寂灭。”兰生又喝了一口酒,看着天边的月亮,幽幽说道。   “寂灭?”我喃喃重复了这个词。   “嗯,无悲无喜,无爱无怨,无嗔,无情——”他呵了一口气,“我跟自己说,这就是神仙的样子罢,你越接近,说明你离得道不远了,我应该为你高兴,但我不喜欢,我很心慌,我觉得你,已经丢了,像小时候一样,一转眼,就没了——”   他又喝了一口,“我知道你那样是对的,但我——”   我突然抢过他怀中的酒,灌了一口,“我不修仙了。”   再一口咽下,发现这种味道,适应了之后,其实更为痛快淋漓。   “你说——”兰生疑惑的蹙眉。   “我不修仙了。”我一字一句,清晰的说了出来,“心魔未消,执念未凉,羁绊——”我看看兰生,又微微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扇门,轻轻笑了笑,“羁绊更未了——注定是这红尘中人,又谈何修仙。”   兰生看着我,沉默了许久,方又轻轻开口道:“这样,也好,我以前虽闹着修仙,可静下来一想,若真的成了神仙,身边的人都不在了,一个人活着,活那么久,一定,是很寂寞很寂寞的事情吧。”   “是啊,一个人活,活的太久了,是很寂寞的事。”我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觉得很多事情,在酒意浸染饿愈发模糊的世界里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这样也好,”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欢快起来,“说好了下辈子一起做阿翔的,如果只有我有下辈子,那多没劲。”   他举起拳头,“说好了,下辈子。”   我笑了笑,轻轻对了上去,“说好了。”   恍惚间,眼前仿佛看到一个红衣少年,身负一把烈火形状的宝剑,也笑着举起了手,眉间,朱砂似血。   “哥,我总觉得屠苏一定还在这个世上的某处,只是暂时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兰生又先我一步,说出了我心中所想。   “是,所以晴雪踏遍千山万水,去带他回家。”我想起了那个少女,一袭蓝衫,彩蝶翻飞,笑声清脆如铃,目光灵动如水。   “晴雪啊,真的是——”兰生笑着,摇了摇头,眼圈却有些发红,“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居然把轮回都舍了,就那么孤身一人,走上那么长的路。”他转头看着我,“咱们方才还说,成了仙,一个人活着太寂寞了,那她呢,她一个人,要活多久,走多远,等到咱们都死了,这个故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再也没有人记得她在找谁,在等谁,那时候,她该有多寂寞——”兰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会的,”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晴雪,是很勇敢的女孩子,比我们都勇敢,她的心中有信念,那个信念,会让她强大,我们要相信她。”   “嗯,相信她。”兰生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对了,几个月前她还给我来信了呢,我本来想告诉你,可是那阵子不知道怎么了,你教我的传讯法术像是失灵了,怎么也传不上天墉城。”   几个月前,那该是那个魔物在天墉城设下结界,阻断术法传讯的时候,想起她遭遇的一切,我仍觉得难以面对,更不欲多说,因只问道:“晴雪信里说什么了?”   “她说——”兰生罕见的欲言又止,“她说她去到海外寻求仙方,却不想误打误撞跑到了青丘之国,遇见了——”   “襄铃?”我了然的接道。   兰生沉默半晌,轻轻点头。   “你们,联系过吗?”犹豫再三,我仍是问了这一句。   “只有一次,沁儿出生那天,她托人送来了这个——”兰生从怀里,轻轻的拿出了一样物事。   是个纯金的小铃铛,精致小巧,在素白雪色映衬下分外好看。   我一眼认出,这是襄铃当年系在身上,从未离身的护身法宝。   “她信中说,这是他们青丘之国给女孩儿的护身符,上面有法力加持,可趋吉避凶,镇定安神。”兰生小心的擎起小小的铃铛,一阵风过,洒落一串清音。   仿佛,那一年,那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变成了明眸善睐的黄衣少女,阳光下微微一笑,金铃轻响,灿若云霞。   “你怎么——”没给沁儿。   我咽下了剩下的话。   “我想留下这件东西,就当我自私吧,”兰生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回头笑了笑,“我可以把我所拥有的一切给沁儿,包括我的生命,但是,唯独这个,我想留下。”   “可是月言——”夫妻关系,何等亲密,兰生贴身收着这个,怎能瞒的过枕边之人。   我不擅长进行这样的对话,因此只说了半句。   “她没问过,但我想,她是知道的,可是一个字都没问过。”兰生用目光摩挲着金铃,半晌,重新收回怀中,珍而重之。   “这是,很珍贵的回忆,”兰生抬头看见我的目光,仍是笑笑,似乎在解释,“月言,是身边最重要的人,会跟我过一辈子,相伴到白头的人。不一样的。”   我点点头,我明白兰生的意思,那一段岁月,不应该也不可能被遗忘,而留下这点纪念,无非是小心轻放一段,再不可重来的好时光。   好时光兴许前方还会有,然而所有经过的,都不可复制。   “哥,你说的对,她们,都比我们勇敢,你说我们哥俩,何德何能。”兰生把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所以你放心,她一定能挺住。”   我静静看着那扇门,兰生说的,是屋里的人。   “那天她来找我,把你做的那些事都告诉我了,让我不要误会,你从来不是无情,只是逼迫自己把情埋起来,越埋越深,连自己也几乎找不回来。”兰生也转过来,一起看着那扇门,“她也是个大傻子,和晴雪不相伯仲。她对你的了解,比我所能想像的还要深的多,她为你想的,为你做的,比我们所能想象的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我知道,所以你说的对,我——何德何能。”我低低的说道。   兰生沉吟良久,终于笑了,“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他又搭上了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过去,“你,我,还有屠苏,我们都遇到了世界上最傻,最好,最勇敢的女人,不管哪种方式,我们都拥有了最好的她们。如果我们不好好珍惜,还一个劲儿的纠结,什么何德何能,什么值不值得,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嘛。”   他用手背拍拍我的胸口,“所以,就让她们的苦心不要白费,我会好好过我的日子,你就别跟自己较劲,让自己开心一点轻松一点,屠苏呢,快点找到回家的路,赶紧回来,不就皆大欢喜了。她们要的,说到底就这么简单,只是你们这些天墉城的人,一个两个都跟木头似的。一点不懂女人,所以才给搞得那么复杂。”   看他摇头嫌弃的脸,我终于也忍不住笑了,“好,听你的。”   我也学着他用手背拍了拍他胸口。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一夜,我生平仅此一回的,醉倒了,最后的记忆,是摇摇晃晃的将兰生扶回房中。再睁开眼时,便看见明晃晃的日光,在床前铺了一地,透亮的光直直刺入眼底,让我禁不住用手遮了眼,缓了好一会才敢再睁开。   思绪渐渐回笼,这才发现呼吸困难,侧头看去,兰生躺在我旁边,睡的四仰八叉,胳臂和腿都毫不客气的压在我身上。我费了些力气将他移开,他翻了个身,毫无醒转的迹象。   我站起身子,方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这想必,就是所谓宿醉的滋味了。   用力按住眉心,静待这一阵晕眩过去,却禁不住想笑,这次下山,当真是五味陈杂,全部尝了一遍,不过数月的时间,再回想昆仑山终年积雪的山巅,天墉城寂静无声的岁月,竟遥远的像前尘旧梦。   虽然,心中明了,此间才是梦,终究,不得久。   推门看见日头已过中天,不禁暗暗摇头,实在,是太过放纵了。   午后的方府安宁而静默,一路走去,偶有家人脚步轻悄的走来,见我躬身行礼,接着擦肩而过。   走到正院,方看见芙蕖和月言,两人坐在不知何时搬到院中的锦塌上,头碰着头,拿着几幅绣样比对着,软语呢喃,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院子里薄薄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阳光在她们在她们的身上流淌而过,镀了一层通透的金光。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芙蕖猛地抬起头,“师兄,你起来了。”她休息了一夜,此刻脸上带笑,眼神清亮,像是全然恢复了精神。   “兰生还没醒吧,”月言掩口笑道,“那么一大坛酒,你们竟是喝了个干净,早上府里丫头去打扫的时候,看见空酒坛可被唬的不清。”   “抱歉,是陵越失态。”我努力想记起昨晚有没有讲芙蕖门前那一片狼藉收拾干净,但无奈多年修为终是不敌烈酒的威力,脑中一片混沌。   “兄弟相见,又是过年,喝点酒有何不可,醉一场又有何妨。”月言起身斟了一杯茶,递到我面前,“大哥你不必总是那般严谨,这样挺好的。”   “这是醒酒汤,月言一早就吩咐厨房备下的,一直给你们温着。”芙蕖放下手中的活,也走了过来,“两个孩子被陈嫂带着去串门拜年讨红包,所以今日府里才这么安静。”她想起什么,笑了出来,“不过师兄,你的酒量倒是不差,喝了那么多,竟然未时刚过就醒了,我们还道你们俩会一觉睡到明天呢。”   我饮了醒酒汤,果然清明许多,再看见芙蕖站在阳光中笑意盈盈的脸,听着她略带俏皮,略带调笑的话,不知为何,只觉得无比温暖而熨贴。   想起兰生昨晚的话,她们要的,从来都是那么简单。   我笑着摇了摇头,迎向她们疑惑的目光,“兰生怕是真要睡到明天了,也好,这次他该知道谁是大哥了。”   对于我罕见的玩笑,二人都微愣了一下,芙蕖率先反应过来,轻笑了起来。   月言稍一细想,也忍俊不禁,掩口而笑。   冬日午后,阳光疏朗,我们三人相视而笑,时光若是就此定格,即便明知大梦易醒,永夜难消,却也不枉,一路跋涉,前行至今。   兰生果然醉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又嘟囔了许久,硬要拉着我再喝一场。用他的话说,是无法相信生意场上千杯不醉的成功商人竟然输给了一个从来滴酒不沾的方外之人,若不雪耻,无颜面对琴川的父老乡亲。   我自是不会再上他当,任由他念叨了数日,打定主意,酒是不再沾唇了。   琴川的年当真热闹,初三以后 ,各家商户之间开始走访拜年,每日都有客人登门,络绎不绝,兰生忙于应酬招待,便也无暇再折腾我。   我与芙蕖得空去了一趟陵端家里,见他娇妻稚子,和乐融融,便也放下心来。   到了正月十五,兰生终于得了闲,一早便张罗着要带我们去看灯会。上元是民间的大节日,琴川富庶,灯会更是远近驰名,一连三日,盛大无比。   天色将暗,整条街道上便亮起了大大小小的花灯,照的整个琴川城亮如白昼。   沁儿和云溪早就等不及,早早吃了饭,拉着大人上了街。   除了灯饰,街道两侧摆起了大大小小的地摊,字画首饰,胭脂水粉,还有糖葫芦,面人,杂耍,惹得孩子们尖叫连连,热闹非凡。   兰生将云溪抗在肩头,月言与陈嫂牵着沁儿,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在前方走着。   我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思绪却有些游离,我并不习惯这样的热闹,置身其中更是让我不知所措。   正在出神,突然肩上被谁拍了一下,我一惊回头,面前猛然出现一张血盆大口,即便是我,也被唬了一跳,几乎要本能的施展身形退开,却在下一刻,看见“怪兽”笑的东倒西歪的将头上的面具摘下,赫然是芙蕖笑不可抑的脸。   我松了口气,有些无奈,但见她如此乐不可支,也只得摇头道,“开心了?”   我却不知吓到我是如此有趣的事情,竟能令她笑的直不起身子,我暗叹了口气,上前轻拍她的背,助她顺一口气。   “行了,小心喝了风。”   “师兄你方才的表情——”芙蕖直起身子,拭了拭笑出来的眼泪,“就是遇到真的妖物恐怕你也不会这么紧张吧。”   我苦笑摇头。   芙蕖止住了笑,上前拉住我的衣袖,“走吧。”   “怎么?”我有些不解的看她。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仰头看我,眼中是另一种了然的笑意,温和而澄澈,“师兄自幼修行,本就不习惯身处人群,何况练功之人的本能,陌生人太过接近会让你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所以才那般不自在。”   我微微愣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轻咳了一下,有些掩饰的偏过头,“你又知道了。”   “我早看出来了,”她学着我歪了歪头,“你不必勉强自己陪我们的。”   我还想说什么。突然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彻云天,万道银光冲天而起,破开了漆黑的夜空。   “放烟花了——”人们捂住耳朵,却笑着闹着,四处奔跑。   我与她瞬间被人群冲散。   不过是一时之间,我再看不到她,   “芙蕖——”我出声唤道,声音却淹没在人群嬉笑声中,听不到任何应答。   “芙蕖——”我逆着人流奋力前行,却始终不见她的身影,强烈的不安涌上,瞬间席卷了我。   我猛地站住了脚步,茫然四顾,触目所及,皆是灯火辉煌,人潮汹涌,男女老幼,都笑容满面,手中提着花灯来来去去,像是一道流动的灯河,让人目眩。   周遭来来去去,人头攒动,不时有人撞过我身侧,我呆立原地,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飘得很远。   在人群与灯火交织而成的河流中,我仿佛迷失了方向,无所归依。“师兄。”熟悉的声音响起,忽远忽近,恍如错觉。   “师兄。”我突然有了真实感,蓦然回头,火树银花,人潮灯火,如走马灯流转不息,然而繁华的尽头,那个身影,静静伫立。   我忽然忘记了身在何地,又是一声巨响,光芒闪现,一朵烟花冲天而起,正正绽放在她的上空,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无比清晰。   她唤了我两声,见我毫无回应,皱了皱眉,向我疾步走来。   我如梦初醒,惊觉自己的失常,终于向她的方向迈动了步子。   “师兄,你怎么了?”我们的距离并不远,片刻间她已到面前,蹙眉看着我。   我压抑着自己的喘息 ,一时没有开口。   “你不舒服吗?为什么脸色都变了?”她看着我的脸,有些惊慌起来,“你到底怎么了,怎的都出汗了?”她拿出绢帕,轻拭我额头。   我蓦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之大,令她皱了眉头,却未出一声。   “你刚去哪了?”我的声音低哑的自己都觉陌生。   “我?刚才人群一冲,你就不见了,倒是撞见兰生他们,他们要带孩子去看杂耍,我想你不喜欢热闹,就与他们交代一声,我们先行离开了。”她像是知晓了什么,有些惶急的解释道:“对不起师兄,我不是刻意令你着急的,其实我没走远,一跟他们说完,我立刻回来找你了。”   我一言不发的看着她,握紧了她的手臂,几乎错觉下一刻我会克制不住的将她拉入怀中。   然而,终究我只是闭了闭眼,缓缓的松开了她。   “没事了,我们走吧。”   我转过身,向背离繁华的方向走去,她亦安静的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渡头。   比起城中的热闹,这里安静许多,江水流淌,江风呼啸,催着流光渐行渐远。   从这里望去,城中的灯光绵延成海,仿佛一直铺陈到天边尽头,融在无边的夜色里。   远远的画舫上搭起了戏台,正演出着热热闹闹的凡尘俗世,悲欢离合,咿咿呀呀的唱腔夹杂着欢呼叫好声,隔着流水传来,恍如隔世。   我们安静的站着,许久没有人开口。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嬉笑,却是三五个孩子,在放孔明灯。   只见他们拿着笔,似模似样的在灯上写下自己的心愿,歪歪扭扭的笔迹衬着他们专注而虔诚的神情,不知为何,我突然相信,此时此刻,许下的愿心,必能被九天之上,那些尊贵而无情的神明看见,必定,能够实现。   “师兄,你还记得吗,六岁那年,你带我去天墉城后山放孔明灯。”芙蕖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侧头微笑了起来。   “记得。”那年也是上元,后山有弟子放孔明灯,飞到了前山,小小的芙蕖看见了,也闹着要去,却被掌教训斥了一通,跑来找我,我看着眼前鼻头通红泫然欲泣的小人儿,终是无法狠下心肠,拉着她的手,偷偷带她去了后山。回来后,被掌教真人责罚,抄写了一百遍道德经,可看见她晶亮的眼神,无法生出丝毫哪怕类似于后悔的情绪。   “你那时候还不会写字,又不肯把你的愿望告诉我,自己对着灯念了半天,然后放了。”我眼前仿佛看见那个珠圆玉润的小女娃,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的咕哝着,最后,小心翼翼的松开手,那盏我自制的简陋的灯就那样,摇摇晃晃的飘上了天。   “就不告诉你,”芙蕖板起脸,咬了咬唇,终是轻笑了出来,“反正,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看着那些孩子们,轻声说道,仿佛自言自语。   我看着她,心中突然一动,“我们再放一次如何。”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我已走向那几个孩子。   用给沁儿和云溪买的糖果点心与他们交换了两盏灯,回头笑着看向芙蕖。   惊喜的笑意点亮了她的眼,她还是如当年的小女娃一般,快乐的如此简单。   她接过灯,拿着笔凝神细想。   而就在方才,我已知道,我的愿望,该写什么。提起笔,微微停顿,终是一笔一划,缓缓写下。   “芙蕖。”她还在思索,被我一唤,抬起头来。   “陵越这一生,注定作为天墉城掌教活着。”我郑重其事的语气,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师兄——”   “你听我说完,这些话,我只会说一次,”我拉过她的手,将那盏灯缓缓放入她手中,“我欠了你这一生,但只会是这一生。”   她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脸色微变,“师兄,你——”   我笑着摇了摇头,阻止了她的话,执着她的手,走到江边,回过身看着她眼睛,“我已决定不再修仙,我会作为天墉城掌教,过完这一生,只是这一生。”   我拉着她轻轻松开手指,灯火微黄,悠悠飘远,却依稀还能够看见,上面简单的四个字。   若有来生。   这是我的愿望,是我,亲手交在她手中的,承诺。   此生背负太多沉重,注定无法空出怀抱拥抱你。   但,若有来生。   能不能,请你,等我。   “好。”她眼中有泪,却终是微笑,“但你没有欠我一生,如果一定要说,你只欠我一样东西。”   “什么?”我有些疑惑,看向她。   “现在还不是时候,终有一天,我会向你讨回,那时候,你再还给我。”她眯起眼睛,像天边的月牙,清辉满溢。   终有,一天么,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然而她的灯,却还是不肯给我看,将我赶得远远的,背过身子,写下了几行小字,然后松开手,看着那盏灯,轻轻的,飘上了天。   她站在江边,背对着我,许久之后,回过身,对我微笑。   “师兄,我们回家吧。”   “回家?”   “嗯,回家,我们该回家了。”   她站在江边,对我微笑,江水奔流,日夜不休。   那堪别离久,不使长相忆。   她不知道,其实,我还是看见了灯上的字。   不使,长相忆。   是的,我们,该回家了。   我们,回家吧。   陵越篇,完。   ? ☆、玉泱篇之一 ?  玉泱   昆仑山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天纵奇才,于他治下开天墉数百年盛世之局。   陵越一生磊落仁惠,具侠义之风,而又赏罚分明,深得人心。然其在位五十三年间,门派执剑长老之位空悬无主,直至第十三代掌门即位,始将陵越唯一亲传弟子立为执剑长老。   此一则陵越难逃非议,猜疑有之、不满有之、唏嘘有之,陵越于天墉城史册之上缄默终生,未留只字片语。   某年春日,已隐居山间的陵越倚窗静坐,于无声细雨中安然合目,满百岁而仙逝。   1   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师尊仙去的那日,天墉城降下了年来第一场雨。   那是师尊百岁诞辰,我起身时,却突觉心中惶然无主,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心境。   我知道,我该去见见师尊了。   师尊卸下掌教之位,退隐山林,算来已有二十三年,却不知为何,仿佛弹指一挥。年岁越长,时光的流逝便愈发模糊。有时会恍惚想起,遥远的少年时光,那时不过三年五载,便像是经历了一生一世。   或许因为,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人和事,大多,会在年少时相遇。   而后,便是漫长的别离。   不过一时三刻,我便已身在师尊隐居的木屋前,心中的惶然却愈甚。   究竟发生何事,我想,我已有所觉。   师尊隐居之地,就在昆仑山中,离天墉并不远。据他曾说,凡有天气清朗之日,举目望去,便可看见临天阁巍峨森然的主殿,在浮云中若隐若现。   我却并未见过。   虽然离得近,气候却全然不像终年积雪的主峰那般孤冷清寒。不过初春,谷中已是流水环绕,绿意盎然,一片又一片不知名的黄色小野花,在料峭的春寒里,开的喜人。   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地方,最终,亦成为了他的归宿。   其实,合该如此,他们此生,不曾殊途,自当同归。   这样,很好。   木屋是师尊自己搭建的,极为简单,只得一室。室内除却一桌一塌,及满架经卷和手书,再无其它。   如同师尊的一生,纵然地位尊崇,身担重负,却由始至终守着极简极清的本真,百岁光阴,未蒙蔽分毫。这样的人,不需修仙,原本,就是接近神的存在。   离开天墉那日,师尊将宵河传予我,自此后,不曾执剑。   我终于推开房门。   一眼,便看见了他。   师尊倚窗静坐,一头银发如雪,双目轻阖,安然如常。   窗未关紧,有细雨斜斜的卷了进来,沾湿他的眉眼,他的右手轻握成拳,一缕暗黄的丝绦从指缝垂下。   我知道那是师尊从不离身的玉坠,自幼上山,在天墉城几乎过了一生的师尊,离开时,只带走了这枚玉坠。   我轻轻的,合上了眼。   终究,到了这一日。   从师尊淡然笑着说,他只愿为天墉城掌教真人陵越,活此一世的那一刻起。我便知,终究,会有这一日   环顾四周,师尊应是做好了一切准备,一应物事,井井有条。   架上的经卷书册,按名目整理安放,案上空置无物,仅有一本厚重的册子摆在正中央,那应该,是留与我的。   略略翻过,竟是师尊于修道武学,咒法仙术的心得见解,对天墉城传统修炼之道,何为精华,何为糟粕,也多有批注。   满满一册,是他毕生心血。   我既惊异于师尊于灵修武道,所思之深,所学之博,却同时,涌上了巨大的荒凉与悲恸。   自八岁那年,拜入师尊门下,至今,七十三载,一世的师徒情分,已然缘尽于此。甚至连他生都不可期许。   他的来生,我,或者有关天墉城的所有,我们都不能也不该再去打扰。   因为我知道,他们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久的连我,都快要忘记,她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终于,等到了。   这样,很好。   我紧紧握住书册,像握住师尊给予我的,最后的教诲和关怀。却再留不住,那残留的一点微薄的温度。   年少无依,曾经最惨痛的别离,见证了人性阴狠卑劣的极限。   最初得到的温暖,是那个在辱骂声淹没的人群中,越众而出的绛紫色身影,是那双穿过投掷而来的石头和土块,将我温柔拉起的手。   命运至此扭转,之后,在漫长的岁月里,得到的威严的教导和细微的照拂,是记忆里最厚重的温暖。   终于,全部失去。   距离上一次失去,整整,五十四年。   我的手指略微松开,书册中落下一张薄笺,在屋内轻扬的风中,蹁跹而起。   我轻轻捏住了它,展开一看,只得潦草的两行字,   “不堪别离久,毋宁长相忆。”   是师尊的字迹,像是随手写下夹入书中,而后在年岁久远中忘却,又或者,是他刻意为之。   因他说过,陵越终究,不是神。所以,在理清一切牵绊离去之前,还是任由自己,留下了这么一丝的印记,属于陵越,而不是天墉城掌教陵越真人的印记。   我想,我该回去了。   我并未将师尊的仙身带回天墉城,而是留在谷中,葬在那座早已长满青草的坟茔,墓碑是师尊多年前立下的,却从未刻下只字片语。   我默然半晌,唤出宵河,一挥而就。   长相依。   他们终于,不必再相忆。   这样,便足够了。   其它的,亦不必后人评说。   我回到了天墉城,刚入剑阁,便见弟子熙钰迎了上来,笑道:“晨起便不见师尊,想今日是师祖寿辰,虽然他老人家仙风道骨这些俗事早不萦于心,但师尊向来孝顺,必然…”熙钰性情活泼,平日里心直口快,倒与一般天墉弟子的沉肃端谨大为不同,却也不失灵醒聪慧,此刻看我神色不对,立时住了口,踟蹰半晌,呐呐的开口问道:“师尊,师祖他老人家,还好吧?”   我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越过他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窗外细雨无声,昆仑山重峦叠嶂在烟雨中愈□□缈。   “熙钰。”许久,我终于开口,唤了他一声。   “是,师尊。”熙钰躬身答道。   “去敲钟吧。”我淡淡说道。   “敲,敲钟?”熙钰蓦然抬头,惊异的看着我。   “是,敲钟。”我轻轻重复了一句,“敲,十三下。”   “十三下?师祖他…”熙钰大惊,直愣愣的看着我,半晌,扑通一声跪下,伏下身,“是,弟子,领命。”   我闭上了眼。   不知多久,钟声响起,浑厚悠远,一声,又一声,传遍天墉城上下。   所到之处,弟子纷纷跪伏于地,更有甚者,失声痛哭。   钟声十三响,天墉城第十二代掌教,陵越真人,仙逝。   第十三代掌教,是与我同辈的玉琰,为人忠直,虽不及师尊当年惊才绝艳,但性情沉稳处事周到,继任掌教多年,倒也无过无失。   天墉城在师尊治下,已达鼎盛巅峰。只需好生看守,不移根本,便可保至少数百年安好,威名不堕。   我相信,玉琰能做到。   如此,方不负师尊一生殚精竭虑,心血煎熬。   不负,她当年的牺牲和承担。   我突然想见她。   我已许久没有见过她。   她已经离开了,比许久还要久。   我还记得,她的手指初次抚过我的头顶的温度,我还记得,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的轻柔,我还记得她俯身抱我时,鼻端萦绕的她身上永远清甜的香气。   但我却忘记了她的脸,忘记了她微笑的时候,唇角弯起的弧度,忘记了她流泪的时候,眼里的光芒。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说过,她离去后,唯一的愿望,就是我们忘了她。   她希望我们忘了她。   我却真的,几乎忘了她。   我要去见她,立刻。   我要去的地方,是妙音阁。她的,妙音阁。   自她离去,妙音阁便封闭了起来,师尊设下结界,除了他和我,再无人可入内。   但我们都再未去过,一次也不曾。   我不曾,他也不曾。   轻念咒语,结界破开。距离我上一次踏足这里,已是五十四年。   结界之内,时光却仿佛是凝固的。   已是早春的时节,这里,却仍飘着纷扬的小雪,她寝居之外的那株梅树,也仿佛孤立于时空之外,灼灼开着,吞吐幽芳。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个午后   师尊卸任后,连他所居住的天音阁都顺势入住下一任掌教。师尊作为天墉城创教以来功绩至伟的一任掌教,离开时,却没有留下任何一处属于他个人的痕迹。   唯一留下的,只有这个地方。   我在院子里慢慢踱步,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熟悉的如同午夜惊破的梦魂。   突然想起什么,拂开石椅上的积雪,上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依稀可辨:   “性动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稚拙的笔迹,仿佛能看见那个小小的孩童,咬着唇,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将她的教导刻在石头上,刻在彼时不谙世事的心中。   从此,永生不忘。   我的手指缓缓拂过,一切,都是当初的模样,只除了,明镜般的石面上,映出的脸孔,早已不是当日那个苍白的少年,亦不是后来那个沉默的青年。   尘满面,鬓如霜。   纵使相逢,应不识。   ? ☆、玉泱篇之二 ?  2   我走进她的寝居。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间竟看到她当年每日里为师尊温着的一壶清茶,仍在袅袅的升起白烟。   氤氲了眉眼。   她的寝居,如师尊一般,洁净而简单,并无一般女儿家多余的装饰。   我记起曾对师尊说过,她的习惯喜好与师尊相似,仿若一人,当时师尊如何回答,似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也许她本不是如此,只是那样漫长的相守,最终将她变成了他的模样。   她以前,是怎样的人,是否并不像我一开始便见到的,那样温和而沉静。他们相识的时候,都还是孩子,相伴成长的年岁里,她是否也曾经娇憨爱笑,他是否也曾快意恩仇。   这些,我已无从知晓。   在更遥远的时光中,必然,还有许多我不曾知道的故事,那些属于他们的年少时光,那些流转在尘世间的传说,和那些,活在传说中永不老去的少年们。   师尊曾说,求仙问道,是一条孤绝之路,因为走着走着,便发现同路人一一失散,这条路上,终究只会剩下你一人,眼睁睁的看着,所有的过往,经历的故事,痕迹渐渐模糊,那样漫长的时光,足以湮灭一切前尘过往。   所有的刻骨铭心,终将无迹可寻。   师尊说这句话时,正是他卸任掌门的前一夜,那一天,他见到了一个故人。   那个叫风晴雪的女子。   她对我微笑,叫我,孩子。   彼时我已年近花甲,而她,深蓝色的风帽下,容颜皎洁,仿若二八少女。   但那双眼睛,那样沉静温和的光芒,却是穿透了尘世间的沧桑与苦痛,沉淀下来的澄澈和空明。   让我不得不相信,她所经历的千山万水,跋涉过的离合悲欢。   她叫师尊,大师兄。   师尊站在她的面前,已是白发如雪,露出的笑意,却是我多年未曾见过的。   他说晴雪,别来无恙。   那夜他们彻夜未眠,师尊的话仍不多,更多的时候,是那个叫晴雪的女子絮絮的说着,师尊听的专注,偶尔接话,扬眉间,眼里的光彩,让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些我错过的,他们的时光。   他们聊了许久,说了许多,却唯独,没有提起她。   女子天亮便要下山,离去时,师尊令我将后山小屋中的那把烈火般的宝剑拿来,交给了她。   焚寂。   我知道这把剑,曾经是所有故事的开始,虽然,我无法知道那个故事的全部。   那是属于他们的故事。   女子接过剑,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她沉静的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却终是微笑的抬眼。   多谢。   师尊摇头,这剑原本便是他代为保管,如今,合该物归原主。   女子低下眼,说来时去了琴川,拜祭了兰生和月言,也看了沁儿和那个叫云溪的孩子。她忽地一笑,低语道,如今你也要走了,这条路上,渐渐的,已经没有了故人的消息。   师尊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这条路,原本就注定你孤身独走,你可曾后悔?   女子仰起头,眼中已然无泪。   不曾。   说完,她一笑,将剑负于身后,转身下山。   晴雪。师尊叫住她。   女子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找到他,带他,回家。师尊一字一顿。   女子缓缓回过身,半晌,左手握拳,右手并起二指,躬身低头,竟是施了天墉城的大礼。   是,大师兄。   师尊沉默的抬手,回了一礼。   二人相视半晌,忽然都笑了出来,那样的目光,流转间,仿佛仍是那一年昆仑山上,天墉城中年少而粲然的师兄妹。   纵然,早已换了人间。   女子转身欲走,与我擦肩时却忽而抬眼,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眸深深看了我一眼,说,我能与你说句话吗?   与我说话?   女子笑了笑,大师兄,可使得?   我有些惊疑,回身看向师尊。后者只是淡淡点头。   保重。师尊说完,转身而去,宽大的袖袍在山风中翻飞,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女子目送师尊离去,半晌,轻声问道,你们,对他用了断妄决?   我一惊,却并未立刻答话,只是静默的看着她。   她见我不作声,也不在意,转头看着远处缥缈的山峰。   不必惊疑,我出身幽都,巫咸大人是我亲生哥哥,因而那股气息虽微弱,却瞒不了我。只是,这样真的好吗?   她似是自言自语,顿了顿,又看向我。   是她下的吧?   我默然片刻,还是点了头。   果然。   女子似乎笑了一下,一闪而逝,如水波微澜,不及分辨便已消失。   真是,痴子。   她低下头,右手轻轻的覆上了左手腕,那上面戴着一串珠石穿成的手串,她的手指缓缓蜷起,轻柔而珍惜的抚触着。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虽然年岁久远,变了颜色,我仍然认出了串珠的绳子是本门妙法长老一门特有的乌金丝。   这样,真的值得吗?如果连记忆都消失,对他,太不公平了。   女子抬眼看着我,我踏遍千山万水,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留在这个世间的痕迹,可她,却自己抹去了自己存在于一个人心中的痕迹。   那,不一样。   我终于开了口。   师尊,对过去始终缄默。所以,您的故事,我并不完全清楚,但我能明白,您寻找的是什么,坚持的是什么。   可是,不一样。我转过头,看着不远处天墉城的方向,山间云雾渺茫,整座城便似是漂浮在云中雾里,青色的城墙凝重而清冷,一眼望去,仿佛远在天尽头。   您的背上,背着焚寂,您可以走遍天涯海角。而师尊,却背负着整座天墉城,所以他哪也不能去。   我仰起头,呵出一口气。   您可以穷此一生,追寻一个人,一件事,可是师尊不能,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唯独不能做的,便是那一件。   我看着女子,轻轻摇了摇头。   他太辛苦了,背负着所有的痕迹,一个人留在这里,太辛苦了。   女子定定的看着我,忽而真真切切的微笑了。   这是,她说的?   我闭上眼,点了点头。   她的眼中盈上了一层水光,却依旧笑着。   你是个好孩子。他们,把你教的真好。      女子说完,重新负起焚寂,直起身子时,却又忽然顿了一顿。   你们说的都对,只是,你真的相信,一个区区的断妄决,就能抹去所有痕迹吗?大师兄,是多强的人,除非他愿意,否则,你们怎可能将他欺瞒。   女子仰起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何况,断妄断妄,断的是妄,却不是情。   她声音飘渺,在山风中被吹的支离破碎,说完这一句,她冲我笑笑,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我躬身相送,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消失在重峦叠嶂间,许久,没有起身。   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见她,也是师尊,最后一次见她。   故人啊,再也没有故人了,我的思绪回转,眼前依旧是那间遥远又熟悉的房间,只是房中人,已离去许久。   他们,终于都离去。   天墉城,天地间,都只剩下我一人。   唯我一人而已   ? ☆、玉泱篇之三 ?  3   我缓步向内走去,停在一面柜架前,拉开一屉,在底部摸索到了一处突起,轻轻按下,嗒的一声轻响,弹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里,只得寥寥二三样物事,安然的,静默的,尘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一方小小格子里,许多年。   我伸手入内,一一轻抚,一个面具,做工粗糙,不过是山下平常人家的孩童玩意儿,一根银簪,质地也甚是普通,显然不是贵重的东西。   但我知道,她的一生,所拥有的,最珍贵的宝贝。   还有,一副卷轴。   我吐出一口气,顿了又顿,终是将它缓缓取出。   卷轴在眼前展开。   是一幅画。   画上画的,是一株梅树,瘦影的枝干横亘在淡青色的天光下,白色的梅瓣在风中微微飘零,清净,而孤冷。   却有一位紫衣女子,站在树下,回首微笑。那一笑间,花开花落,化为无形,天地间俱都一色纯白,只余那一袭紫衣,一抹笑意。   世间万种色彩,自此沉寂。   画上的女子,是她。   我的师父,我的师叔,我的——母亲。   最后一句,是我一生最为隐秘的渴望和坚持,即使,我从未曾如此称呼她,一次也不曾。   我的目光落在右下方一行小字上:   赠芙蕖雅玩。   落款,陵越。   我的师尊。   天墉城陵越掌教,天纵英才,一生功绩无数,治教有方,于武之一道的天赋成就,亦称得上独步天墉史册,即使,最终未得仙身,却从未有人敢对此心存质疑。   就连文辞书法,都早早声名在外。   都道陵越真人的笔墨,风骨清正却笔意洒脱,风采卓绝,自成一派。   早年间多次撞见有弟子将师尊手书偷偷留下临摹做帖,也曾听闻有些许笔墨流入江湖,便引起争相效仿。   我对此不无忧虑,师尊却似乎全然不萦于心,只道书法任人唯心,仿的其形终难仿其魂。   见师尊不介怀,此后我亦不再提及,任由他们罢了。   然而,却无人知晓,师尊的画,造诣,亦是高绝。于他的书法,丝毫不逊。   因他此生,只留下了这一幅画。   为那人,画的唯一一副画。   那人走后,他一生,不曾再执画笔。   我凝视着这幅画,许久,终于轻轻伸出手抚上画中女子的脸颊。   故人啊。   眉目如旧,鲜活,如初。   所有的前尘过往顷刻间扑面而来,我闪避不及,硬生生的,撞了个满怀。   其实,从不曾忘却,怎能,忘却。   那一年,天墉城大劫,是我,与她共渡,那样的年纪,已非懵懂孩童,她面临了什么,最终付出了什么代价,我怎会不知。   只是后来,师尊救回了她,虽然也知晓幽都封印的十年之期,但眼见她一日日好转,眼见她如旧时那般对我们轻声细语呵护有加,眼见师尊带她下山,再次回来,她的眼睛比之受伤之前更为明亮,笑容也与日俱增。   一切,似乎都如过去一般,甚至更好。   好的,让人几乎以为,可以当作什么都未发生。   于是,我便假装忘记了,忘记了发生过的灾难,忘记了那个诅咒,忘记了,她终究,不会永远留下。   可是,命运不会容许我们这般轻易的释怀,年复一年,她仍是一日日的衰弱了下去。   直到——   我还记得,画这副画时,距离她被那一场大劫重伤,已是第八个年头,距离她离开的时限,已为时不远。   我还记得,那日,我们都在。   师尊,我,还有玉真。   玉真及笄那年,便由师父做主,送到山下一户殷实的人家,那家女主人膝下无子,喜不自胜,将玉真视如亲生。   师父说,玉真不适合这样清冷的深山,她应该拥有一个正常姑娘家的人生。热闹,凡俗,喜悦,丰厚。   玉真,与我们不一样。   那年,她的旧患已经开始频繁的发作,我知道,她已看到那个不可改变的结局。   对于那个结局,她接受的安宁而淡然,甚至不曾表现出一丝落寞。唯一的愿望,只是尽早安排好一切,为我们,争取一个尽可能完满的未来。   很快便又是一年过去。   她的情况,持续的恶化。   在过去的那些年间,只要有可能,她都会让自己如同平常人一般生活,即使旧患发作痛不欲生,只要熬过去,她还是会笑容灿烂的面对我们。   但是渐渐的,她的精神越来越差,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常常一睡,就是几天几夜。每一次我们都胆战心惊的守在她的床前,生怕她的眼睛合上,再也没有睁开的时候。   同时,噬魂血煞发作的日益频繁,从几月一次,到一月一次,到一月数次,我们都知道她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却没有一点办法。   师尊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只是即使已过了这么多年,她发作时,仍会坚持让师尊离开。每当那时,师尊便顺从的离开,然后默默的守在门前,直到确认又一次煎熬结束,他便安静离开。   从不表示什么,一日日的,愈发沉默。   只是我每每看到,夜深人静,师尊便会站在临天阁门前巨大的台阶上,负手望天,一站就是一夜,没有人知道,他那时,究竟在看什么,在问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天亮后,师尊照常处理城中事务,去妙音阁照看师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   直到那一日,玉真不知从哪得到消息,跑回山上,跪在她的门前,求她让她回来,服侍榻前。   她勉力起身,由我搀扶着,走到玉真面前,半晌,叹了口气,轻轻扶起玉真,道:“也罢,最后看着你,我终究安心些。”   玉真留下了,我们都没提,她说的那句,最后。   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却宁愿假装不知。   那一日,不知是否见了玉真,师父的精神似乎格外好,甚至让我们陪她,到院中走走。在那之前,她已经许久不曾下床。   那是初冬,院子里的白梅竟开了花,染得满院冷香扑鼻。   她看见梅花,很是惊喜,绛紫色的大麾包裹下,她苍白消瘦的脸颊,似乎也有了些许血色。   这株梅花,是那年他们从山下带回来的,说是在琴川城郊的芳梅林折的。   回来栽在院中,师父身子尚且安好时,每日伺弄,很是上心,可惜不知是否山间苦寒,梅树虽存活下来,却从未结苞,更无论开花。   后来师父沉疴,也无人再有心绪照看着梅花,却不想,荒弃多年,竟在这日开了花。   “天意,”师父站在梅树下,伸手接住了一片落梅,凝视半晌,抬起头,对着我们嫣然一笑,“老天对我,还算不薄。”   后一句话,却是对师尊说的。   师尊站在我身边,闻言,沉默片刻,最终,也微微一笑。   年岁久远,但在我的记忆中,那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师尊那样的笑容。   我微微合眼,几乎还能感觉到那一日的风,裹挟着梅花的幽香拂在面上。而寒风中,落梅下,她绽开的那一抹笑,我想,当是永世,不得忘。   于师尊,也应如是。   或许更甚,因为,他将那一幕,永远的留了下来。   我们谁都不知道,师尊竟然会作画。而当他将那幅画递到她面前时,我们都有些怔住了。   “不打开看看吗?“直到师尊淡淡开口,她才有些回神,顿了顿,轻轻的,展开了画卷。   一株梅树,一个回眸,还未着色,不过几笔写意,却极是传神,衣袂发丝,似乎随风微扬,眉梢眼底,灵动如生。   “喜欢吗,“师尊见她只是定定的看着画卷,许久未作声,便轻声道:”若是喜欢,我将它完成了送你。“   师父闻言,抬眼看向他,眼中渐渐溢满了光彩,半晌,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微笑道:“当然,喜欢。”   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抚过纸张,“画的真好。”   画的,真好。   后来,师尊如约将画作完成,雕琢上色之后的成品,令人惊艳。   只是,她最终,不曾亲眼看到。   ? ☆、玉泱篇之四 ?  在漫长的时光里,许多事都渐渐模糊了因缘。   唯独那一日,在记忆中,如同镌刻,清晰的纤毫毕现。   那日晨起,我如同往常一般,去师父房中问安。刚到妙音阁,便发现寝居的房门竟是虚掩的,算算时辰,师父若是精神还好,当已起身,若是不佳,玉真也应该已经在榻前照料,又怎会如此疏忽,竟未关好房门。   担心师父未及梳洗,我仍是先轻叩房门,扬声道:“弟子玉泱前来请安,师父可已起身?”   许久,没有回应。   太不合常理,我有了些微的恐慌,再顾不得礼节,推门而入。   室内极静,我几乎错觉时空在此时凝滞。空荡荡的房中不见玉真的踪影。   再一眼看去,却看到了师父。   她已起身,却只是坐在床上,身上,甚至还穿着白色的寝衣。   我急忙低下头,“弟子失礼,只是,看房门未关,担心师父有恙。”   依然不见回应,等待良久,我迟疑的抬起头,看向她。   终于察觉不对,她仍维持着那一个姿势,低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动也不动,脸色,是几乎与衣衫融为一体的白。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像是,一座雕塑,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师父,“我再顾不得其它,三两步奔到她的榻前,俯下身,望着她,”师父您怎么了?“   我伸手轻触她没有丝毫温度的手指,她瑟缩了一下,像是终于回神,缓缓转过头,向着我的方向,”玉泱?“   “是,师父,您哪里不舒服吗?玉真呢?”我拿起一旁的外袍为她披上,一边急切的问道。   她定定的望向我,顿了顿,忽然很快的笑了一下,“我没事,玉真,玉真出去了——对,她出去了。”她喃喃的重复了一句,又笑了笑。   不知为何,她看着我,我却觉得,完全捕捉不住她的眼神,那样空洞的眼神——   突如其来的预感让我几乎立刻汗湿衣背——   她的眼神,没有焦点。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颤巍巍的抬起手,半晌,缓缓的伸到她的面前,轻轻的摇了摇。   果然——   我感觉自己在发抖,从手指,到每一节骨缝。   我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害怕控制不住牙关的打战。   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执着的伸了手在她眼前挥舞,徒劳的想证实一些什么。   不同寻常的沉寂让她终有所觉,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玉泱,你还在吗?”   这样的一句话,打破了我仅存的幻想。巨大的绝望铺天盖地的向我袭来,裹挟着从未有过的冰冷,带走我身上每一丝温度。   我猛地扑到她的床边,双手紧握成拳,压抑住一声几乎要溢出的呜咽。   我伏在那,只觉得脑中飞沙走石,肆虐翻搅,将我的意识,神志,思考全部打散,我觉得此刻若有一阵风过,当可将我的魂魄片片吹散。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每一声都像大石砸下,令我头痛欲裂。   许久许久,一只手轻轻落下,搭在我的头顶,轻轻抚触,一下又一下,轻柔而坚定,仿佛可以将我脑中那些仍在轰然作响的物事一一拂开。   还是,那一双手。   幼年时,把我从泥土尘埃中拉起的那双手,上山后,把我从噩梦缠绕的暗夜中带离那双手,遭难时,将生机与责任轻轻搭在我的肩上的那双手。   我的神思终于渐渐清明。   “玉泱,别怕,没事的。”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缓缓抬起头。   她仍是微笑的“看”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她的手摸索碰触到我的脸,轻轻的拂去我脸上的湿意,我才知自己泪流满面。   那是我成年后,最后一场哭泣,她离去后,我经历的漫长的一生,无论何时,都不曾再落泪。   因为,再也没有那一双手。   为我擦去泪痕。   “玉泱,”沉默良久后,她忽然用力的抓住我的手,“答应我,不要告诉师兄。”   我看着她,她脸上终于没有笑意,像是想起什么极为迫切的事情,“答应我。”   我张了张口,最终,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答应。”   “可是,怎么能瞒得住呢?”半晌,我轻声问了一句。   “是啊,我也知道,”她勉强又笑了笑,“但无论如何,拖得一时是一时吧。”她微微仰头,闭上了眼,“我知道不过自欺欺人,但我真的——真的不想让他,再承受这些。”   终于有泪,从她紧闭的眼中落下,“我不害怕看不见,只后悔,那一天,为什么不多看他一眼,如果早知道,是最后一眼——”   “师父,你还要继续撑下去吗?”我仰头看她,终是说出了口,“十年之期——”   握住我的手指紧了紧,阻止了我的话,“我答应过,会留到最后一刻,所以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他还需要我,我就不会走。”   “我只怕——”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接下来,不止眼睛,我的耳朵,舌头,鼻子,一切感觉都会慢慢消失,他看着这样的我,会难过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由于魂魄之力的消散,她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在渐渐消失,与这个世界,正慢慢失去所有联系,我却不敢想,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个人,断绝了五感,活在这个世上,会是怎样的绝望恐慌,她竟只字不提,唯一的忧虑,只是不想让那个人难过——   在这样的感情面前,我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我只能握住她的手,沉默。   “好了,你去看看玉真,她一早来照顾我起身,结果——”师父轻叹了口气,“她就那么跑了出去,我这样,也没法去追,你去找到她,给她宽宽心,还有——”   “让她不要在师尊面前提起。”我轻声接道。   “是了,那快去吧。我这里不需要照看了,虽然看不见,毕竟还不是废人。“她微笑着,似乎一切都安好无恙。   我觉得那股酸楚又泛了上来,连忙应了一句,匆匆退出房门。   一出门,我便愣在原地,窗台上,静静放着一卷画轴。我走上前,轻轻展开,紫衣的女子,正嫣然浅笑,仿佛有梅香扑鼻而来。   我举目四顾,不见丝毫踪迹,也是,师尊的身法,怎会让我们发现。   我微微闭眼,几乎可以想见师尊如何在门外听见一切,又在她那样急切的一句“不要让他知道“中,静默的离去。   我暗暗叹息,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这两个人——   都是——一样的——   那一日,我在山崖边找到哭的眼睛肿的如桃儿一般的玉真,安抚了她一整日,终于将她送回房中。   那一夜,我看着师尊,又在大殿前的石阶上,静静的站了一夜。   那夜极冷,无星无月,临天阁挑着的一星灯火在这样的夜里飘摇,分外孤寒而渺茫。   不知为何,我不敢走近。   师尊站在那,一动不动,那一身天墉掌教的道袍,银冠高束,广袖垂地,分明如常日般端然肃穆,却无端地,让我觉得遥远,而孤绝。   仿佛亘古而来,在这广袤的天地间,孑然独立。   孑然,一身。   天色微亮的时候,我终忍不住上前。   “师尊。“我轻唤了他一声。   他缓慢的转过头,有霜华未化,凝结在他的眼睫,此刻氤氲成水,将坠未坠,像泪。   而当他眼神与我交汇的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如师父一般,失去了视觉——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   我见过师尊各种各样的眼神,沉稳的睿智的淡然的通透的甚至悲哀的。   却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仿佛所有情绪俱都隐没,只余,一片虚无的空茫。   他定定看着我,瞳仁漆黑如墨色的琉璃,不见一丝波澜,所有流转的光华,都像是被吸入了那样极致的黑中,沉不见底。   那是,所有的光,全部消失的颜色。   那是,破灭的颜色。   在那样的眼神下,数九寒天的清晨,我冷汗涔涔。   我突然,又想要流泪。   “你——“师尊终于开了口,”何事?“声音依旧冷定,像是刚才的神色只是我的错觉。   “您要不要,请巫咸大人再来一趟。“我想起我原本要说的话,深吸一口气,垂头答道。   又是长久的沉默。   师尊看着我,目光却似乎穿过我,飘散在在昆仑山缥缈的晨雾中,又似乎哪也没看,只是注视着我的衣角上繁琐的纹路。   我抓不住他的视线,如同她一般。   我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已经成为一个整体,所有的失去和伤痛,都不可能单一的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但若是师父终将离去,师尊是不是,将独自一人,承载着属于他们的所有苦痛,留在在这个世间,还要背负着他原本就沉重的责任,走下去。   在这个瞬间,我懂得了师父所有看似荒唐无望的挣扎和努力,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想要多瞒一会,哪怕一时半刻,让伤痛,落在他身上晚一点,少一点。   明知道结局已然注定,却还是拼尽全力,多留一刻,陪伴他,直到最后。   还有,她所做的那些决定,异想天开也好,旁门左道也罢,都是她,徒劳而绝望的执着。   “罢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幽都。”漫长的沉默后,师尊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您——”我有些许忧虑,却又犹豫的咽下。   师尊伸手,轻拍我的肩,像是无言的安抚。   半晌,他复又开口,声音极低,仿佛自语,“此事,自我而始,无论如何——”   最后几个字我并未听清。   此刻天已大亮,日光却穿不透厚密的云层,只漏出几丝微光。   我微微侧头,顺着师尊的目光看去,仿佛看到山下红尘万丈,正热闹又无情的喧嚣。   “师尊何时启程?”我转而轻声问道。   “现在。”师尊仰头看了看天色,从袖中取出掌教令牌,道,“这几日,城中事务由你与玉琰协商处置。这个令牌你收着,教印在我房中,由玉琰保管。两位长老年迈,非不得已不要多加叨扰。还有,你师父她——”   师尊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些年帮了我不少,但如今境况,还是不要让她费心了。你们二人,虽年纪尚轻,但心性沉稳,教中威望不低,想必不会令我失望。”   “是。”我握紧了令牌,躬身答道。   “不过三五日,我将速去速回。”   “是,玉泱恭送师尊,一路保重。”   师尊默然的点头,手中结印,紫光流转。   “照顾好她。”师尊的身影瞬间便已消失,这四个字却像留在山风中,低沉又清晰的传入我耳中。   “是。玉泱遵命。”我对着师尊消失的方向俯身答道。   ? ☆、玉泱篇之五 ?  我返回城中,首先寻到玉琰,将师尊的嘱托说与他。他只点点头,其他什么都未多问。   接着到了凝丹,戒律两位长老房中,禀报了师尊的安排。   又找到各房执事弟子,一一交代。   一切安置妥当后,方才舒了一口气。   师父听闻师尊的行踪,并无多言,只吩咐我将她案上册子取来。   师父知道自己无法以妙法长老的身份,陪伴师尊守护天墉城直到最后,来日大限期至,教中已无执剑长老,若妙法长老亦后继无人,不但会再次打乱天墉大劫之后重新建立的秩序和平衡,师尊更难免招致非议。   师尊平日虽沉默寡言,但我们皆知,他其实,是极重情守诺之人,因而执剑长老一位才会始终空悬。   也因如此,他不可能主动扶植新的妙法长老。   但师父却从未忘记。   这些年来,师父对法道一门各房弟子一直暗中进行鉴别甄选。   上至执事大弟子,下到刚入门的修行弟子,资质天分,人品修行都进行了详实的记载,优势劣势也多有标注。   厚重的三大本册子,满满的,皆是师父强撑病体的心血煎熬。   接下来的几日,我除了例行的练功,和帮玉琰处理教中事务,其他时间,几乎都在师父房中,助她整理归置这些记录。   我与她一起,根据册子中的记载,将弟子优势劣势一一汇总,法道门下诸事,分别交由哪些弟子主理。   再筛选出各项能力皆出众者,作为长老备选。   她的眼睛看不见,便由我念与她听,再将她的意见批注在旁。   此项工作繁杂而冗重,师父的身体已容不得她如此劳心伤神。   然而我无力劝阻,师父虽性情温和,然对某些事的执拗却与师尊如出一辙。   这一点,在近十年前,我便清楚的知道。   知道的,太清楚了。   我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加速耗损着自己的生命力。   除了弟子资质,她急于留下的,还有她这么多年于道术修行的心得和成果。   师尊曾说,师父虽早年看似修为平平,然性灵而心澄,于道门咒法悟性极高天赋异秉。   因而当年能在短短数年间突飞猛进,通过试炼。年纪轻轻便担得一教长老之尊。   师父受伤之后,虽不能再妄动灵力,但却从未耽搁道法修行。   许是心无杂念,这些年来,道法进境大增,某些领域,竟隐隐有与师尊并驾齐驱之势。   她自创的许多咒术阵法,师尊都叹为观止。   对于这些,师父自己多年来陆续有所记录,此刻令我助她分门别类,何法已证可用,何法还需反复试炼,一一标注。   她在焦虑,虽然,她仍在努力对我们微笑。   但我能感受到,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换取多一刻清醒的光景。   我看着她沉默而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陌生,继而涌上无端的恐慌。   是因为,害怕,来不及吗?   这么多年来,无论身体如何衰弱,她在我们面前,却始终是淡然而宁定的。   这是第一次,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时不久矣的紧迫。   看到了,这个人间,终究无法再留她久长的事实。   我们,早就知道的事实。   终无法,再自欺欺人。   她迅速的衰弱了下去,虽然她从不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所有感知,都在逐渐的退化,以令人心惊的速度。   她开始听不清我说的话,因为她常常会不动声色的侧过头,努力分辨着我的字音,神色中有茫然闪过,却立刻被她用微笑收拾的干干净净。   玉真为她备好了药,她接过便一饮而尽。玉真阻拦不及,只惊惶的张大了眼,半晌,颤巍巍的道了句,“师尊,不烫吗?”   她愣了愣,手指细细的抚触已然空了的药碗,一遍,又一遍,而后忽地笑了笑,“烫吗,倒——未觉得,可能,喝的急了。”   我轻轻上前,将碗从她手中拿开,细看去,她的手指果然已是通红,但见她的神色,显然毫无所觉。   我深吸了一口气,咽下喉头的阻碍,对玉真沉默的摇了摇头。   玉真咬住嘴唇,眼中渐渐有水光粼粼,却如我一般,一声未出。   空气如同凝滞,师父似有所觉,微微侧头,想说什么,却终究沉默。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向一旁摸索去。   药碗旁放着一小碟子蜜饯。师父怕苦,从小极抗拒吃药,然而自当年受伤后,再也离不开药罐子,于是每年开春,师尊便吩咐弟子于后山采摘新鲜的李杏,用糖腌制成蜜饯,为她佐药用,这么多年,从未间断。   见她伸手,玉真急忙上前,将小碟子推到她手边,她轻轻捻起一颗,却迟迟没有放入口中,半晌,她仰起头,似乎笑了一下,而后缓缓的,将蜜饯放回碟中。   “收了吧,以后,也不必准备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幽幽吐出这一句话,唇角仍维持着微笑的弧度,没有一丝波澜。   我一时微愣,待领会了她话里的意思,仿佛后山镜湖终年冰封的寒渊之水在我面前翻转倾倒,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我几乎一个踉跄。   我紧紧握着拳头,一声都不敢出,怕一开口,心中翻涌的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就会如脱缰之马,再也阻拦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玉真吸了吸鼻子,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然后用刻意轻快的语气道,“这屋里太闷了,开开窗透气可好。今儿个日头甚好,天还暖和。”   她说着,走到窗前,稍一推开,便有清冷的风,裹挟着几瓣残梅卷了进来,染了一室冷香。   “师尊,莫着了风寒。”玉真上前欲将披风罩上师父的肩头,却被她挡开。   “不必,我倒不觉得冷,这风吹着人灵醒些,也很好。”她神色松动了些,笑意里也似是带了些许真心的愉悦。   “院里的梅花,可还开着吗?”她突然问了这一句,我闭上了眼睛,巨大的绝望铺天盖地而来,不留丝毫余地。   鼻息间充斥着梅花幽冷的清香,那香却如利刃,仿佛每吸入一口,便将喉头划出一道血痕。   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自然还开着,师尊你闻,这香气多——”我一惊,立刻抬眼看向玉真,对她用力摇头。   玉真一时口快,待发现不对已来不及,呐呐的咽下了话尾,低下头去。   室内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漫长的沉默后,她缓缓垂下了眼睫,却仍是,笑了出来 ,“是呵,仔细闻闻,还是挺香的。”她缓慢的,将脸侧向窗户的方向,“早知道——多看两眼,该有多好。”   有光自窗边透入,她的脸便笼罩在那光中,常年卧病令她肤色极白,衬得眉目愈发乌黑,天光在她身上打出一层薄薄的光晕,整个人几乎成了半透明的。   此刻的她,像一座,孤岛。她与这个世间所有的关联和感知,都在一一被斩断,我甚至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感觉。   她就坐在我面前,触手可及,然而我望着她,却像望着一个幻影,我甚至不敢碰她,生怕一但触及的刹那,她便就此消失。   那匹野马,终于自我鲜血淋漓的喉头挣出,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过去,跪在了她的面前。   一声闷响显然惊动了她,她有些惶然的回过头,“玉泱,你这是干什么?”她摸索着伸手过来,擎住我的手臂,试图拉我起身。   我却不管不顾,重重的磕下头去。   “师父,请您,离开吧。”   我又磕了一个头,“求您,离开吧。”   再磕下去,我感觉到湿热的血液自我额头流下,打湿了我的眼睫,像是,替代了那些桎梏的泪水。   “师尊。”玉真已满脸是泪,此刻也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我也求您,离开吧。”   她似乎愣住了,许久许久,方才微微叹了口气。   “你们先起来。”她弯下身子,却发现我们固执的纹丝不动,于是又叹了一口气。   她的手指轻轻的抚过我们的脸,摸到我额上的血迹的时候,顿了一下,闭了闭眼,却没说什么。   她的手最终落在我们的肩上,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那一年,封印松动,魔物现世,她将山中妇孺与玉真托付于我,要我先行下山。   那时的她,也是这样,将手放上我的肩上,握紧。像是什么封印被打破,终于有泪,自我眼中涌出。   原来命运,从一开头,便已经写下了结尾。走了这么一大圈,终究,回到了原点。   “我答应过一个人,要陪他到最后。我会做到。”她竟然仍是微笑着,语气轻柔而淡然。   “可是,即使请巫咸大人再次封印,您也只能——”这样活着,我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时间越久,您的情况只会更糟,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样的折磨,您想过吗?”我看她平静如旧的脸,声音忍不住提了一些,“即使这样,您也还是要坚持留下?”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的声音极轻,但那其中的坚定和力量,却让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起来吧,听话,”她再次弯腰拉起我们,“无论如何,在那个‘最后’真正到来之前,我不会自行离开。”   “除非,那个人亲口告诉我,他不再需要了。“半晌,她轻轻加了一句。   我还想说什么,却见骤然起了一阵子风。房门似是未关牢,竟被吹开些许,我抬眼看去,门外那袭熟悉的深紫色衣袍,静静伫立,衣角被风微微扬起,一瞬间,我竟觉得,仿若,神砥。   于是所有的话,俱都消散在风里,身边的玉真似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玉真,拜见掌教真人。“   ? ☆、玉泱篇之六 ?  平生第一次,我竟不敢抬头,看师尊的眼睛。他是何时回的天墉城,在这门口站了多久,刚才的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此时此刻,我只盼自己化作砂石,一阵风过,吹散无形。   如同死境的沉寂中,我听见师父突然急促的喘息。在场所有人,都立刻知道发生了何事,因为这些年,我们实在见过太多了。   多的,连旁观都已然觉得承受不了,却不知身在其中的那个人,如何能一次又一次的扛下来,然后,微笑如常。   噬魂血煞,如附骨之疽般的存在,从来,不容许遗忘。   玉真第一时间冲上来,将桌上杯盘全数撤下,以免师父挣扎间碰碎瓷器,伤到自己。   而我亦几乎同时跳起身子,扶住她的手臂,支撑住她的身子。手掌下,她的每一寸肌理几乎都在痉挛,却仍自死死抓住桌沿,勉力坐直身体。   “师兄,还请你,先出去吧。“她的脸转向门口的方向,面上竟仍带着笑,声音里,是压抑的抖颤。   每一次的发作,她都会要求师尊离开,而师尊,也从来依她,这么多年,不置一词。   可这一次,师尊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如往常般默然离去,而是举步进门,径自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留下,你们先出去吧。“这是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我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玉真,在她眼中,看到与我同样的茫然。   师父的身子抖的愈发厉害,抓着桌沿的手指已然泛起青白。她微微张口,还想说什么,但巨大的疼痛令她需要积攒全身气力抵挡,一时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师尊拍了拍我,轻且坚定,我默然放开了她,退到一旁。   他定定的看着她,“这一次,我留下,求你。“最后两个字,声音极轻,却如同惊雷在我耳旁炸开。   自幼上山,拜在师尊门下,从来,未曾听见师尊口中,一个求字。   他是那样,骄傲而强大的人。   师父当是也被这两个字震撼到了,许久一动未动。   而后,她静静的,笑了起来,那一瞬间,满院的梅香似乎全都席卷而入,在这小小的屋里倾洒流淌,我几乎忘记了,她所正在承受的折磨,忘记了,她的世界,所有色彩早已隐没。   因为她的眼中,再一次泛起了粼粼的波光,仿佛明月照千江,潋滟了,岁月无常。   “也好,“她轻轻的,却如同从心底最深某个角落呵出了一口气,松开了一直死死攥紧的手指,向着师尊的方向,微微抬起,”我也该,向你讨还,你欠我的——“她吐出这几句话极是吃力,说完便是一阵急喘,面上却笑意不减。   师尊像是也笑了,上前一步,弯下身子,将她,深深的,拥入怀中。   她的手臂仍是颤抖,不知因为疼痛,或是犹豫,但终究,在师尊的颈后,缓缓扣紧。   虽然天墉城上上下下,人人皆知,他们如同一体,密不可分,然而这许多年来,他们相依相伴,却谨守本分,从未有半点逾矩。   而此时此刻,看着房中相拥的两人,我却突然感受到,某种穷途末路般的绝望。   我想,那是一个盟约,亦是,一记绝响。   我知道我们该离开了。轻拉玉真退出房间,将门关好,然后,像师尊多年来做的那样,默默的在门外守候。   不知是否错觉,这一次的发作比平时更为漫长。   这样长久的等待中,我与玉真,却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对这样一个世间,这样的两个人,我们都已,无话可说。   待得屋内终于平静下来,日头已然西斜。   玉真猛然站起,匆匆道:“我去打盆热水,师尊最喜干净,不能——“许是坐的久了腿发麻,她踉跄了一下,我伸手欲扶,却被她推开,背过身去 ,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我去烧水。“话音未落,她便已远远跑开,风中,隐隐有压抑的低泣传来。   我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声。   许久,我将房门推开一条小缝,向里看去,只见师父已然沉沉睡去,师尊坐在床前,静静的看着她。   我从未看过师尊那样的神情,柔软的,像是春日的湖水,洗去了所有的哀伤和茫然。   他俯身看她,像是看着一段,很美,很美的时光。   那一眼间,花开花落,仿佛,已是一世一生。   “可以了,“师尊突然开口,虚无缥缈,像是我的一个幻觉。   “已经可以了,“他的声音终于真切了起来,”你答应过的事,已经做到了,接下来,是我答应的了。“   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记得,我答应过的,你等着我,好不好。”他竟缓缓的,露出一个微笑,“这些年,有你在,我过的很好,以后,也会好好的,所以,安心吧,我——“他深吸了一口气,”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   终于,说出来了。   我仰首看了看天,眼眶发烫,却没有一滴泪。   哭什么呢,该哭的,从来都不是我——   我咽下喉头的梗滞,再一次看向屋中人,只清晰的看见一滴泪,自榻上昏睡的人紧闭的眼中滑下,划过苍白的脸颊。   我恍惚间觉得,那不是一滴泪,分明是一把刀,看见它的人,心上,都随着那个弧度,绽开了一道沁血的伤口,在以后数不清的岁月中,腐烂,结疤,永不愈合。   我站在房门外一步之遥,却突然失去了迈进去的勇气。   我生生顿住脚步,甚至不敢抬头再看师尊一眼,便转身而去。   待离了妙音阁的范围,我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心下却仍是一片惶然。   天地之大,我又,该往何处。   我没有御剑,仅凭双脚,在严冬的寒风中狂奔,不停的,狂奔。   待我再次回神,我已经跑到了后山。   我停在了悬崖边,双手撑住瘫软的双膝,耳边嗡嗡作响,仅闻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和着急促的喘息,在风中支离破碎。   默念清心决,平复了心跳,却平复不了心中愈甚的惶恐和悲凉。   缓缓直起身子,从陡绝如削的崖壁上,极目望去,尽是云雾缭绕,山下的炊烟人家,红尘滚滚,那些个鲜活的爱恨情仇嬉笑怒骂,都仿佛被吸入了这一片苍茫的浮云中,消散无痕。   如何能看得见呢,从上山的那一日起,便被告知,人世间的痴嗔怨恨,在这里,是微不足道的。   因为这个地方,是最接近神的所在,而神,是无情的。   可为何,在这个地方,却总有他们那样的人,有他,还有她。   以及,在更为遥远的过去,那些传说中的人们,那些心之所向,无惧无悔的他们。   他们为何,不无情呢,若能无情,他们,该就不必背负那些沉重又悲哀的宿命,更不必,承担那些原本不属于他们的悲剧了。   若能无情,该有,多好。   可若当真如此,这个世间,又该是,多么冰凉。   我抬头看看头顶的一片天,那九天之上的神明,正遥遥俯视着这一片大地。   从来,不救人。   心头自许久许久之前,便翻涌压制的惶惑,恐惧,不甘,愤懑……以及绝望……   此时此刻,挣脱了所有的束缚。   我听见自己一声长啸,随后便是巨大的回响,在寂静的群山叠嶂间,霎那间连成一片。   一声一声,回荡在仿佛空无一人的天地之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终于筋疲力竭的坐倒在地,脑中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我撑起身子,探手到腰间,摸到一个纸包,   缓缓握紧。   我想,该去做一件事了。   她嘱托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要去的,是天音阁。   晚膳时辰过后,师尊需得到临天阁批阅一日的文书信章。师父受伤后,他经常会留下陪师父用晚膳,有时耽搁的久了,便令弟子将文书送至妙音阁,但师尊为人严谨,对城中诸务从未轻忽以待,即使,今日这般情形。   果然,房中空无一人。   所有弟子都认识我,一路畅行无阻,入了师尊房中内室。   我从怀中摸出那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些透明的粉末,轻嗅一下,并无任何气味。   我毫不犹豫,将粉末全数倒入师尊惯常使用的茶壶。然后,盖上壶盖,将洒落周围的些许轻轻擦拭干净,便径自掩门离去。   在我记忆里,我从不曾忤逆师尊任何一句话,我亦坚信,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做任何一件违背他意的事。   因为,他于我,不止如师如父,甚至某种程度上,他便是我的信仰和方向。   但此刻做的这件事,我却没有一丝慌乱和疑虑。即便大不敬,即便荒谬,即便成功几率渺茫,我都,将尽最大的努力。   因为,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天音阁出来,我便立时赶往妙音阁。   甫一推开房门,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玉真跪在床前,泪流满面的回头看我。   我闭上了眼,知道,是时候了。   我与玉真对视一眼,上前一步,亦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的,磕下头去。   师父,请您,放心吧。   ? ☆、玉泱篇之七 (完结) ?  她在许久之前便已安排好一切,如今,不过照着她的安排一步步进行下去。   我与玉真将她带离了天墉城。   她早已为自己选定了最终的长眠之处,却不是天墉城,而是昆仑山中的一处不知名的山谷。   师父这些年为追求道法进境,经常深入山中修行,师尊不放心玉真一人跟她,便常令我陪着她们同去。   那山谷,便是一次不经意间发现的。   山谷离昆仑主峰并不算远,气候竟是大为不同,在终年积雪的山中,独此一处,绿意盎然,流水澹澹,景致颇为喜人。   师父那日不知为何,在谷中呆立许久,像是在慎重的思量着什么。我与玉真静立一旁,不敢打扰。   少顷,师父忽而对我们笑道:“你看,这里能够看到玉珠峰,天气好的日子,应当能看见咱们天墉城的临天阁吧。”   我们顺着她的视线极目望去,果然见到玉珠峰巍峨耸立,在浮云中若隐若现。   她顿了顿,又接着小声说道:“可真是奇怪,咱们天墉城里,竟然从来没有人发现这处山谷,照道理,这么一片绿莹莹的,在白雪覆盖的山上应该挺打眼的才是。”   玉真看看我,我沉吟片刻,开口道:“许是因为此处朝南,又地处低洼,天墉城坐北,且山上终年云雾缭绕,遮盖了许多,弟子们又俱都潜心修行,无暇他顾,见不到也是正常的。”   “行了行了,”师父似是不经意的挥挥手, “我不过随口胡诌,你那么当真作甚,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说罢,又摇头笑道:“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徒弟,越来越像你师尊了。“   玉真扑哧一声笑出来,我面上一赧,却也低头笑了。   “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真好。“师父遥遥望着远处的山峰,似在喃喃自语:”他望不见我,我能望见他,多好。“   我心下一凛,却不敢答话。   半晌,师父对我笑道:“玉泱。“   “是。“   “若到了那一天,就把我带到这里来吧,”她笑意灿烂,带着几分不经心,像是说着什么平常琐事,“我喜欢这里。“   “我——“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答应我。”她仍是带着笑,语气却坚定的令人震慑。   我猛然意识到,这绝非她一时兴起的玩笑,而是她一早便开始计较,最终,寻到的,归宿。   一个可以永远看着他,守着他,却永远,不必被看见,不必被记起的,归宿。   这便是师父最终的选择,最终的托付。   她想要的,是被遗忘,彻底的,遗忘。   将玉真留下照看师父。我独自回到了天墉城。   此时已是夜深,弟子多已睡下,我游刃有余的避开了守夜巡视的弟子,再次潜入天音阁。   如无意外,我下午加在壶中的药,该起效用了。   师尊功力深厚,寻常迷药想要奈他何,根本是天方夜谭。   然而师父却是天下唯一一人,对他修为深浅门路皆了如指掌的人,因此,如若这天下有妄言能用药物制住他片刻之人,必然是她。   我走进房中,果然,师尊正安然熟睡,以他的修为,若在平日,百尺外有风吹草动他也会察觉,又怎可能任我站到他的榻前都毫无所觉。   必然是药物作用。   事不宜迟,我必须抓紧机会,进行最后一步。   我握紧双拳,只觉得双掌冷汗涔涔。   我深吸一口气,默默在心底将师父教我的咒语复念了一遍。然后走到师尊近前,将手掌,覆向他的额前。   幽都不传的封印秘术,我不知师父是如何说服巫咸大人同意她那个异想天开的计划的,更不知道巫咸大人怎会将如此重要的封印之术传于我这样一个外人。   但我已渐渐习惯,这天地间怕是没有这两个人做不到的事,只除了,他们最想做到的,那一件。   人世间,最最平凡的一件。   名曰,陪伴。   却倾尽了这人中龙凤的全部心力。   终不可得。   只得,遗忘。   我记得那日,自师尊房中踏出的那一刻,我脊背上的衣物,已然被汗浸透。冬夜里的冷风迎面而来,吹的我瑟瑟发抖。   那种虚脱而又解脱的颤抖,至今想起,仍能战栗我的每一寸骨骼。   后来呢,我微微眯了眼,后来的事,却忽然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那之后不久,便接到玉真的传讯,她在我回天墉城的第二日清晨,便安然离世。   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赶到谷中,只来得及帮助玉真,将她安葬。   玉真说,她临去前曾有一刻的醒转,她看不见,神志却是清明的,抓着她的手,问了一句话。   他,忘了吗?   她在人世间,最后一句话。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面上露出笑意,缓缓的,松开了手指。   回忆终于到了此处,我以手扶额,闭上了眼。   可是然后呢。   然后怎么样了,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眼前的景致有些扭曲起来,仿佛清晰了却又模糊,那些记忆明明还在眼前,一张张面孔却如走马灯般旋转不息,急速飞驰着闪过,全然捕捉不到。   而后忽的如纸张碎裂,片片飞逝。   再难,拼凑成章。   实在是,太久了罢。   我微微呵出一口气,又或许,是在那之后,记忆,便成为了一种负荷。   那天晚上的封印,封印的,又何止是师尊一人。   她的名字,成为天墉城的一个禁忌。几乎,再无人提起。   尤其是在师尊面前。   我也不清楚她究竟如何做到,抑或是大家众志成城,只为了,瞒住那一个人。   而那人,可曾被真正欺瞒过去,我却从来,都不敢肯定。   他确实像是忘记了,再也没有说过关于她的只字片语,妙音阁一夜间人去楼空,她为他选定的妙法长老继任,他亦不曾多过问一句。   一切似乎都按照她所希望的进行,却太过顺利,顺利的令我恐慌。   然而那种恐慌,却是不可说。   我只能如同其他人那般,再也不提起。即便是很久之后的某一日,我发现妙音阁被强大的封印之力笼罩,我亦不敢,多问一句,更不敢,深思个中因由。   于是,也只能忘记。   于是,真的渐渐记不起。   而后,比她所陪伴的,还要漫长的岁月,就那样过去了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   在时光倥偬中,我终于慢慢相信,我们都已经,忘记了。   直到,师尊卸任掌教的那一天。   那天,他见到了那位名唤晴雪的女子。   那位,故人。   那天,那名女子在凛冽的山风中对我说,断妄,断的是妄,却不是情。   那天夜里,师尊将我唤到房中,将他那柄独步天下的佩剑,宵河,交给了我。   他说他已听闻继任掌教会立我为执剑长老,他信我,必不会辜负此剑。他说对不起,因他执意空悬执剑长老之位,耽误我这么些年。   彼时我已年近花甲,而师尊,已是耳顺之年,须发皆白,面目却与壮年无异。   我如同年轻时那般,跪在师尊膝下,郑而重之的,接过了那柄剑。   紧紧的,握在手中,像是握住了我在这荒芜的人世间,最后的仰仗。   因我知道,他终于,也将离开。   果然,他轻拍我肩,而后起身,行之窗前,负手看着天边的一弯残月,如同多年前,他不眠不休的每一夜。   他就那样站着,站了很久很久,而我一直没有起身。   直到师尊让我起身,他说他该走了。   他说,他该去陪她了,她最怕孤单,一个人那谷底,太多年了。   一时间,所有前尘过往,因果缘由,在我眼前呼啸而过,而我只觉得啼笑皆非。   却并无意外。   果然,他从未忘记过。   不过恍惚了几日罢了。师尊的声音淡然,却似乎带着些许笑意。   千殇当真不是常人,幽都的不传秘术也由得你们学去胡闹。   他摇了摇头。   断妄决,名字真好,幽都封印之术也确实不俗,若是由千殇亲自布下,怕是令我懵懂三五年,也不无可能。   原来——   我恍惚间想起,接到幽都密信那一日,师父看着信纸,口中轻轻念道,断妄决,真是个好名字。   她冲我笑了笑,就是不知道,是否当真,能斩断世间痴妄。   此刻终于有答案,这似乎,是最合理的答案。   这个怀疑,其实存在我心底许久,从我发现妙音阁的封印时,便已埋下,终于,由他亲口说出。   我终于释然,只余一个疑问。   既然当日断妄决并未困住师尊,那这些年,他却又为何——   我问出了口。   又是长久的沉默,师尊依然负手看着天外,终于,淡淡的开口。   随后,我听到了一个年岁久远的秘密,比我以为的久远还要久的多,久到,所有故事的开始。   他说师父三岁便上了天墉城,在他身边,待了一辈子。   他说她从小便不爱练功,每日准时去教习场报道不过为了多黏着他一会,却又趁他不留意便偷懒休息。   他说她总爱推说功课不懂,找理由与他待在一起,却在他为她讲解时只顾捧着脸盯着他看,让她专心听讲她不一会便睡着。   他说她从山下搜罗各式各样的小玩意送他,他不收,她便偷偷放进他房中,以为这样他就不会发现。   他说她喜爱做各种糕点吃食,又知道他从不吃零嘴,便专拣他专心处理事务时随茶水送到他手边,指望他不经意间能吃几口。   师尊的眼中,渐渐流淌起笑意。   于是,他总在她偷懒时恰好转过头没看见,在她跑来找他问功课却又趴在案上睡着时,无奈摇头,又默默帮她将功课完成,免她教夫子责罚。   她某日又偷偷躲在他房中藏东西却正赶上他回房慌乱不已时,他却突然想起师尊交代的事,于是,过门而不入。   而那些送到案上的茶点,也都在他太过专注于文书案卷时,一不留神便吃光了。   师尊终于回过头,看向我,目光却像投在某段遥远岁月中的某个身影上。   她此生,不曾有一次真正瞒过我去,我却心甘情愿,被她骗了一辈子。   他看着我,轻轻说了一句。   所以,这最后一次,我怎能不让她骗过。   原来——   如此——   这两个人啊——   我撑着额头,笑了出来。再睁开眼,面前,仍是那副栩栩如生的寒梅映雪图,画上的紫衣女子,仍在巧笑嫣然的看着我。   仿佛永远,定格在时空的深处。   我将画工工整整的放回暗格中,转身步出这间屋子。   该结束了——   他们的故事,也该完了——   刚刚走出院子,便听见一声轻响,像有什么在很遥远的地方坍塌。   我回过身,见到方才还纷飞若雪的梅树,迅速的落尽,枯凋。院中的积雪在顷刻间化尽,成为污浊的一摊摊水渍。   青苔和霉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院中的亭台山石,所有的一切都蒙上厚重的尘埃,房梁下结起蛛丝,窗纸被风吹破,零零落落的挂在窗框上——   师尊的封印,破了。   他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一丝灵力也消耗殆尽。   妙音阁在封印之中,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踏足,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师尊凝结的幻想,此刻幻想消失,它露出的本来面目,破落,荒败,如同任何一处年久失修的废弃院落。   一切,都消失了。   终于,都结束了——   我站在门外,久久的注视着妙音阁三个大字,来时还厚重气派的牌匾,此刻已然黯淡如朽。   我缓缓屈膝跪下,对着大门,再次磕了三个头。   而后站起身,缓步走远。   从此后,天地间,再无人可跪。   ? ☆、尾声 ?  尾声   云雾飘渺的玉珠峰山崖,紫衣高冠的身影负手而立,银发微扬,端的是仙风道骨。   “师尊。”小童恭敬的行礼。“试炼大会开始了,掌教真人请您过去。”   “我这就去。”   “师尊,听说师祖曾在试炼大会上使出空明幻虚剑,然后竟然未落到实处便收了回去。”   紫衣的背影似是微微笑了一下,“正是。”   “师祖,您当时也在场吗?那您看见了他那一招?”小童眼中,满是憧憬和敬畏。   “空明幻虚剑呐,那可是剑术的极致,咱们所有习剑之人仰望的巅峰,师祖他居然,能练到收放自如——”   小童还在碎碎念着,“那样的招式,原本是不饮人血不见回的,他老人家竟然能——”   “不是要去试炼大会吗?走吧。”似是终于耐不住他的罗嗦,紫衣道长打断了他的话,率先转身。   “啊,好。”小童像是终于回过神,急忙跟在他的身后,向试剑台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小童却仍不死心的问着。   “那您听过,前代的妙法长老吗,听说她打败过天地间最强大的魔物,跟师祖一样,也是好厉害的人呐。”   “呵,是吗?”   “师尊,您一定见过他们的,弟子也好想亲眼见一见这些传奇里的人呐。“   “传奇不过是人传出来的罢了。“   “师尊,您是师祖唯一的亲传弟子,师祖他老人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似乎带了些渺茫,”他是一个无情的多情人。”   “啊——“小童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那,前代妙法长老,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么,“紫衣道长的眼中,闪过几分飘忽的笑意,”她是天底下,最笨的聪明人。“   “弟子不懂。“   “无妨,前尘往事,后人,又何须再懂。“   时光倥偬,白云苍狗,不过,是些旧事罢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   全文完   ? ☆、番外之 西出阳关 ?  狂风扬起了纷扬的雪,遮挡住了正午的日头,天色阴沉了下来。   驿道边的茶肆里,简陋的棚架根本挡不住朔风肆虐,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角,污浊的布料在灰白的雪幕里扑棱着抖的笔直。不停的有北风从那口子里灌入,发出长啸,像凄凉的呜咽。   所幸帐里烧起了炉火,架着着一只粗陶制的罐子,就地取些雪水烧开,又不知从谁包裹里寻来茶叶囫囵放了进去,咕嘟嘟的水汽热热的散开,在寒风里消耗着稀薄的暖意。   过往的旅人里即便是最矫情讲究的人,此刻也顾不得陶罐烧茶的不伦不类,巴巴仰仗着那点微末的温度。   此地属边境,几州官府管辖地界之外,盗匪横行,再加上终年严寒,滴水成冰,平时几乎荒无人烟,途经此地的,要么是不畏严寒出境谋生的商旅,要么,便是不堪战乱,逃难至此的百姓。   无论是谁,经过如此漫长而艰辛的跋涉,面对一路严苛而多变的环境,加上此刻风雪交加,冰寒彻骨,所有人都已疲倦而狼狈。   只除了,一旁端坐的那个女子。   一袭深蓝色的风袍从头到脚,将她单薄的身子包裹的严严实实,不知是年岁日久,还是是一路风尘羁旅,颜色有些黯沉,更增幽秘,那上面似乎描绘着什么古老的图腾,却无人能看懂。   最稀奇的,是她的背上,背着一把烈焰形状,鲜红的宝剑。   剑本为利器,这样的血色,更觉凶煞不祥。   可那女子,却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戾气,风帽下的容颜皎洁,分明二八少女。   几日前,这个神秘的女子仿佛从天而降,无人知晓她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无论是行踪还是她本人,都像一个谜。   她与一支商旅的队伍同行了这几日,安静的几乎没有声音,若不是最初说过几句话,他们几乎以为她是个哑巴。他们搞不明白,这么一个娇怯怯的姑娘家,怎么会与他们一般,跑到这极北苦寒之地。   一路天气恶劣,长途艰辛,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叫苦不迭,她却始终一声未吭,只是默默跟着。   此刻漫天风雪,她虽与众人一道入棚内暂避,却也并未靠近火堆,仍是坐在离人群稍远的角落里。   破陋的蓬帐四处漏风,有雪花飘入,落在她的身上,她似是毫无所觉,任由那雪被体温缓缓消融,再顺着外袍蜿蜒而下。   至于那些不时投来好奇或疑虑的目光,那些充满猜测的窃窃私语,甚至乎渐渐克制不住的指指点点,女子亦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全不在意,仍是神色不动,阖目养神。   小小的蓬帐里,泾渭分明,那女子只身独坐,自成天地,但不知为何,她周身气息并不给人丝毫疏离或孤僻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分外安宁。   安宁的,仿佛与这风雪,这天地都融为一体。   那种太过纯粹的“静”,近乎圣洁,一时竟无人敢上前惊扰。   “你去哪?虎子回来——”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低唤,声音低而温柔,却带了几分惶急。   “虎子你不要过去,不可以去打扰姐——”话音还未落,仍自双目微阖的女子只觉得自己的外袍被什么扯动,她张开眼,走着讶然的看到了自己的袖袍间长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再顺着那只手看上去,正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是个小男孩,约莫□□岁的光景,脸蛋跟眼睛一样圆,此刻正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冲她笑。   女子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小男孩眼睛亮了亮,笑容咧的更大了些,将另一只手上擎着的东西往她面前一递,“喏,给你。”   竟是一杯还逸散着热气的茶水,女子轻轻接过,捧在手中,感受着那一丝一缕的暖意渐渐沁入心脾。   “谢谢你。”她伸手轻轻抚触男孩的头顶。   “不用谢,”男孩摆摆手,挺起了小胸膛,“母亲说了,出门在外,男子汉大丈夫,要关照弱女子。”   “弱女子?”被这句话逗得忍俊不禁,女子掩口一笑,忽而又想起什么,回头望去——同行几日,她是记得他们一家子的。虽从未交谈,但零零散散的听说也拼凑了个大概。这家人原是中原人士,早先家境殷实,三代书香,后来因家乡一带战乱不断,接着又闹饥荒,于是只得举家北迁,一路逃难至此,虽然家道沦落,衣着不复光鲜,但举止言谈间,仍不难看出良好的教养,在一群难民中很是打眼。   小男孩的母亲是个柔美的少妇,平时轻言细语,温柔和善,此刻对上了她的目光,虽说带着几分不安和疑虑,却仍是冲她微微一笑。   女子扬了扬手中的茶,也回以一笑,那笑容如初冬新雪,澄清而温和,彻底安抚了少妇作为母亲的忧虑,她笑着点头致意,安心的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与同行的姑嫂说着体己话,不再向这边张望。   “你也和我们一样,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小男孩仰着头看她,仍然揪着她的衣摆,“我们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才到这里的。”   好远好远——的路——吗——   女子微微侧头,看了看他们来时走过的方向,半晌,呵了一口气,“是啊,我也是,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的。”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呢?你没有家人和朋友吗?”小男孩扑闪着大眼睛,接着问道。   “家人和——朋友——”女子轻轻的重复了一句,眼神有些飘渺起来,“有的啊,我有家人,也有很多——朋友——”   她俯下身对着小男孩,又微微的笑了,“我有很多朋友,我们以前,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她顿了顿,似乎带着叹息,“只是我走的太远,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他们为什么不陪着你呢?”小男孩歪了歪头,目光清澈无邪。   “他们——”女子猛地顿住,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笑道,“他们也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一直陪着我的。”   女子的眼神愈发飘渺,停顿了一会,又轻轻的说道,“何况,这条路,实在是太长了——”她笑意不改,目光却染上了几分苍凉,“长得,只能我一个人走。”   小男孩的年纪,尚且不懂得悲哀,却在那样的目光中,跟着难过起来。   “可是爹爹说,人活着应该常相聚,因为我们死了以后,会分开很久很久。“他低下头去,小声嘟哝道。   “是啊,“ 听了这句话,女子仿佛有些恍惚,像是自言自语,“只要人活着,就会常相聚——以前,也有一个人,说过这句话,可惜——”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惜,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最后一句,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男孩懵懂的睁大了眼。   “没什么。”女子笑了笑,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杯中的茶热气已然散尽,只余下与她手指同样冰冷的触感。   男孩看着她,半晌,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你也是,没有家了吗?“他攥住了她的衣角,仰头看着她,”爹娘不同我说,但我知道,我们的家,被强盗毁了,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才跑到这么远这么冷的地方来的?“   他的眼中渐渐蓄上了泪,“姐姐,你也是这样吗?“   女子看着他的泪眼,有些微的怔忡,半晌,轻轻伸手点了点他红通通的鼻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鼻子哟。   小男孩使劲吸了吸鼻子,“我没有哭鼻子,女孩子才哭鼻子呢。”他胡乱抹了抹脸颊,挺起胸膛,“我是男孩子。”   女子又笑了笑,“是,你没哭鼻子,你是男子汉,是我看错了。”她掏出一方手帕,轻柔的为男孩把脸上抹得横一道竖一道的泪痕擦拭干净。   “你知道吗?你的家没有被毁掉,”她一边擦,一边柔声说道,“你看那边——”她示意男孩看向人群里,他的父母与其他家人正捧着茶水,围坐在一起,不知说了什么,脸上都带着笑,外面天寒地冻,帐篷四面漏风,可那个角落里,却奇异的弥漫着温馨与温暖。   “看到了吗,有他们在,你的家就在。”女子将手帕放进男孩手里,握紧。   男孩泪痕已干,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固执的问道:“那你呢?”   “我?”女子微微仰头,目光似乎穿过帐篷顶,飘向虚空,“我要去找一个人,带他回家。”   “他去哪里了?”小男孩困惑的眨了眨眼,“他为什么不回家?“   “他——迷路了——“女子回过头,看着男孩,”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所以我要去找他。“   “你知道要去哪里找他吗?“男孩更加困惑了。   “不知道,”女子轻轻摇头,却仍笑了,呼出了一口气,“但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因为我知道,他在等我。”   顿了一下,她扬眉一笑,仿佛方才的脆弱与苍凉都只是幻觉,“所以,我会一直一直一直的走下去,我一定,会找到他。”   “啊?”这番话,显然已超出了男孩的理解能力,他看着她,眼睛与嘴巴都张得溜圆,衬着圆圆的脑袋,甚是可爱。   女子忍不住笑出声,点了点他的脑袋。   “你呀,快回去吧。”她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伸头看了看帐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谢谢你的茶。”女子紧了紧背上烈焰形状的宝剑,站起了身子。“我该走了。”   “你不与我们大家一起走了吗?”小男孩跟着站了起来,伸手去拉她的衣角。   “不了,这条路,我原是一个人走的,“她低头冲他温柔的笑笑,轻轻的将衣角从他手中抽出。   ”何况,他一直陪着我呢,在这里。“女子按住了胸口,低头闭眼,仿佛在感受着什么,”有他在,多远的路,我都能走下去。“   说罢,她摸了摸男孩的头顶,又与帐中其余人点了点头算作告别,然后便举步而出。   她走到帐门边,伸手掀帘,又蓦地停住,“你叫虎子对吗?”她没有转身,只微微回过头,“我其中一个朋友,小名也叫虎子,可是他不喜欢我们这样叫他,每次一叫,他就又跳又叫的抗议,可他越这样,我们就越喜欢叫来捉弄他,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这个笑容,与之前所有都不相同,一瞬间,仿佛春至雪融,她身上那死水一般的“静”化了开去,眉梢眼底,灵动盎然,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个笑容震慑,目瞪口呆,忘了说话。   “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说完,她不再迟疑,快步走出帐篷。   小男孩呆立半晌,突然拔腿追了出去,“姐姐——”他冲着女子走远的背影喊道。   女子顿了顿,却没有再停住脚步,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只有她背上一点殷红,渐行渐远。   “记住了,我叫晴雪。“声音仿佛顺着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晴天的晴,下雪的雪,雪停了,天就会晴的。“   男孩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却还是听见了最后一句话,“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的。“   他呆呆的仰起头,风暴过后的天,有一丝一缕的光正破云而出。   天果然晴了。   明天,会是个好天的。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